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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鎮》第一章:西北喜年,金家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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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1年冬,大年初一,廿川省乾流市敦石區金家嶺金育德正在把煮好的豬頭端到上房準備敬獻先人。

    金父將筷子插到八寶飯的中間,中堂掛着一副山水圖,右聯是:向觀松竹喜錄,左聯是:對吟梅蘭唱度。

    金母端着盤子,盤子裏有四個菜,涼拌豬耳,麻婆豆腐,醋溜土豆絲,白菜包肉。

    金育德接過放好,金父擺上香爐,插上三支香,父子跪在桌前,等金母走出上房站在半扇門後面,跪着的人回頭看不見她的地方站好,父子二人才連磕三個頭,起身再鞠一躬。

    金育德朝門外喊:」媽,好了,你進來吧。」

    金父脫了鞋坐到炕上,點上旱煙。

    這是一年裏最悠閒的時候,金父朝門外叫孫子進來聊天,金母趕忙去糧油間取炕桌,梨木的桌子重而耐用,金母拿的踉蹌,砰的一聲。

    金育德趕緊扶起母親,把桌子撐在父親面前。金母拍了拍身上的土,手捏在圍裙上用力捻,感覺乾淨了,才將下酒菜端到桌上。

    金育德的長子現年六歲,取名金歲福。金父拉着孫子的手,從內側口袋裏掏出一個棉布的手絹給他擦乾淨:」好了,吃吧。「

    歲福伸手抓豬頭,只耙下來一手豬頭上的湯汁,金父看着眼前的孫子哈哈大笑:「去讓你婆給你切碎再吃吧。」

    可歲福卻說:「先給我媽吃,我媽肚子裏有妹妹,要吃好點。」

    金父意滿,摸着歲福的小腦袋:「這娃有孝心,以後長大了是我金家的人才。」金育德站在一旁點了點頭。

    金父讓金母叫金媳出來一起吃,金媳挺着肚子步履蹣跚,一步一步走的吃力,金母在旁邊:「哎,把你金貴,我年輕的時候懷育德,他婆就給我吃洋芋。」

    金媳沒有回答,上房門下是三梯的石階,每階高半米,金母兩手抱在胸前,嘴裏還在發牢騷。

    育德出來拉了一把媳婦,回頭對金母說:「媽,平時也就算了,這都快生了,你咋還這態度,懷的是你孫子啊。」

    金母仿佛機關槍附體,我啥態度,啥態度,哪個媳婦不生娃?讓叫吃飯,我沒叫嗎?我當初生你的時候就站着就生了。」

    育德沒敢接話,金父吐了一口煙:「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一會還要給莊裏有心靈的燒心靈,你再給兒媳蒸個雞蛋,算日子也快生了。」

    金母頓時失聲,可嘴巴還在努力奮鬥。十分不滿的朝東面的廚房走去,生火,燒水,把牆角的野菜丟到雞舍里。

    金家嶺沿着讀經河坐落的五百多戶村民,在去年一年裏有白事的人家都把窗戶用白紙糊的整齊,哪怕是借紙。

    白紙對聯,獻飯,香,紙,都擺在桌上,他們都把最好的拿出來招待來燒心靈的村里人,金父穿着一身深色的中山裝,手裏拎着旱煙袋,金育德跟在後面,拿着黃紙蠟燭,路過學校,到了親房家。

    簡單用細木頭橫豎紮起來的大門上貼了輓聯,右聯寫:在世如松柏,左聯寫:音容在我心。院落掃的很乾淨,除了兩隻母雞在雞舍門口的雪地里找吃的,唯有上房的泥爐里冒着煙,金父和育德一進門先跪下磕了頭。

    育德點了蠟燭看了看二媽,二媽用眼角示意桌上的縫隙,育德把兩支蠟燭插在了本來只是蛀蟲現在已經發朽的地方,直接戳透,蠟燭稍作搖晃,然後穩穩的卡在那裏燃燒。

    金父給兒子遞了眼色,育德轉身出去了。

    金父低着頭:「二媽,以後有啥需要幫忙的你就給我招呼一聲,光景難得很,家裏現在也沒個男人,都離得近,你隨時就來,不要見外,都是一家人。」

    「六娃,你也是屋裏獨苗,你大一輩就剩你大和你二爸兄弟兩個,你爺也是沒兄弟。你哥也走得早,咱金家的光景以後就要靠你和...。」金父二媽還沒說完就哽咽啜泣,金父趕緊把兜里的手絹遞了過去,扶着二媽坐到了炕邊。

    育德從門口走進來,把香爐放在桌上,桌上的蠟油已經硬化。育德站在父親身旁,金父扭頭:去,回去抱些柴過來,給你二媽把炕放上。天這麼冷,你二媽一個人咋過日子裏?育德走了。

    金父二媽從啜泣轉為失聲痛哭,好像所有的委屈在這一刻終於有個人能理解了。金父拿起扁擔去讀經河挑水了,八趟,兩個大缸都裝滿。

    院裏濃煙翻湧,育德放好了炕。南邊積台上雪被踩的都趴在了土裏,像是失了掩埋一個毫無生活能力婦女的志氣。金父二媽站在上房門邊,看着金育德彎腰抱柴。

    禁不住又濕了眼眶,淚水裏是剛出生就夭折的大兒子,出門下地時丟走的二兒子,在三歲時死於肺結核的三兒子,好不容易長到十八歲,和父親上山種地時突然倒地身亡至今不明白原因的小兒子。

    「育德啊,你今年該24了吧。」

    二媽抹掉眼淚蹭在門框上,育德抬頭微笑點頭繼續幹活。

    金父挪好水缸,出來擦了頭上的汗。進上房拿着黃紙出來;二媽,」莊裏還有幾家心靈我過去一趟,讓育德留在這接紙吧。」

    育德坐在門檻上,也不敢抽煙,更不知道要和二媽說什麼,坐着,等着,好在村裏的老人來和二媽說閒話,育德坐在一旁聽見院裏有個熟悉的聲音。

    「二媽,飯來了。」金母端着一托盤裏面放了一碗飯和一雙筷子,遠看着很正式。

    上房坐着的幾個鄰居都翹首遙望;「兒媳婦端飯來了,好着哩,你趕緊吃飯吧。我們就回去了。「

    育德從上房小跑到院子接住:「媽,你給二媽拿的啥?」

    「都一樣的,拿進去放下,你跟我回去吃,大過年的趕緊回自己家吃飯。」金母低聲囑咐。

    育德看着碗裏壘起的豆腐:「媽,咋沒給二媽放點豬頭肉?」

    「你二媽心善,愛吃素。」

    育德服從點頭並把飯端進了屋:二媽,飯,我回去吃了再過來。

    二媽接過飯搖搖頭:「沒幾個人,我一個人能行。」

    育德走後,二媽拿筷子戳透了豆腐,挑起來,最前邊是麵條,中間是一團酸菜,後面插着豆腐。這色彩像極了春,夏,秋,而冬正是二媽自己。

    西北的臘月,晌午一過,再隨便諞幾句,天就添墨了。五米開外還能看見人影的時間只有半個小時,再往後就要靠腳步聲,氣味以及聲色來判斷對面有沒有人。

    西北的山路不似這裏的人一樣憨直,處處埋伏着新長的小胡磲疙瘩,趁着夜色滾落再在路中央。金父進門一邊擺手一邊搓臉,金母端來一碟涼菜和自釀的黃酒,涼菜看着色香味俱全,是用胡蘿蔔絲,土豆絲,粉絲,豆芽拌的。

    金父點上煤油燈放在桌角,一口涼菜一口黃酒。金父看着桌上的獻飯,從中山裝里掏出煙袋,捏一撮煙葉,填滿小小的旱煙鍋,再用力壓實,一邊點一邊用嘴猛嘬兩口,直到火跡在煙鍋里暈染開。

    育德夾起一筷子涼菜往嘴裏送,金父吐出一口煙:「育德,你媳婦快生了,你要多關注,對媳婦好點,將來日子就越過越好了。去西房看看去,問問餓不餓,要是餓了讓你媽再蒸個雞蛋吃。」

    西房靜悄悄的,門帘掀起,煤油忽燈明忽暗,育德輕輕推了推金媳的肩膀呼喚道:「歲福媽,歲福媽...」

    金媳沒有反應,育德又用力推肩膀,金媳略微清醒吃力的說:「生,要生......」

    育德驚喜萬分,拔腿跑進上房:「大,要生了。」

    金母起身抓着凳子跑進東邊廚房。金父從炕上彈起來,扯過牆釘上的棉襖跳下炕。育德從柜子裏翻棉布,一沓一沓的整理在一起。

    這套流程,是在歲福出生的時候,尤其生第二個孩子和第三個孩子的時候練出來的,但那兩個孩子,一個感冒沒了,一個生了天花也沒了。

    哇生響徹院落,金家玲出生了。

    村醫抱着孩子:「這是個好日子,大年初一的生日,這孩子以後一定有福氣,長得跟你一模一樣啊育德。」

    金母倒掉髒水盆甩在院裏,小跑過來興奮的問:「兒子嗎,是不是兒子?」

    村醫擺擺手:「女兒,兒子女兒一樣好,歲福不就是兒子,這下兒女雙全了。」

    金母嘴角瞬間下撇,喃喃自語:「女娃都是賠錢貨。」

    育德坐在炕邊感覺有人在拽他衣角,回頭一看,金媳眼睛要睜開卻又睜不開的樣子眼巴巴的看着他。育德高聲喊:「大,先不要燒炕了。」

    金父跨進門檻拍去前襟的土指揮金母:「你去把炕看着放好。」

    金母斜眼炕上的金媳,帶着怨氣掀起門帘使勁往下一甩,這一下北風都被舀了進來,灌進金父的背脊,金父猛的一激靈,回頭盯着金母,金母像被修理的竹條,瞬間支好門帘的下角,側身溜出去了。

    接生大夫要走了,他囑咐金家父子:「月子給做好點,上次流產的時候沒緩過來,有些虛。」

    一夜過去,天未亮金父拿着兩個秤砣墜在了西房的門帘上。

    隔着帘子金父關切的說:「你坐月子我就不進去了,我在門帘上墜了兩個秤砣,風颳不動,育德他媽也不好扇風,你安心做月子,有啥需要的你就給育德說,我去殺只雞,讓育德媽給你燉了昂。」

    「大」這原本應是一聲謝謝的,但不知道這千年的傳承何故將吃苦奉為圭臬,將感謝含蓄不表,所有的感激在這聲「大」里都飽含了。

    金母做好雞湯燉豆腐端進西房,金媳包着頭巾還在躺着,測過身子一眼看到飄着一層發膩的黃油,夾生的雞湯味讓金媳猛的一陣反胃。

    金母咋舌:「咋,真跟我們那時候不一樣,享福還犯噁心。」金媳聞得實在難受,推開碗背過身笑着和金母說不餓。

    金母對金媳的反應很滿意,端着碗掀門帘準備走,被帶起的秤砣砸了腳哎呦一聲,開始高喊;「育德,來看看你媳婦,我把雞湯都端到跟前,就差餵到嘴裏了,她居然反胃。」

    育德和金父都不在,公社裏的活新的一年要新有計劃。

    金母面對自己高喊而無人喝止左右看了看,又進屋對金媳說;「都沒得,看誰給你說話,愛吃不吃。」

    金母昂首挺胸,這是沒有「敵人」的一仗,或者說這是她絕對領導力的一仗,她就是主帥,她說了算,這一刻她就是這個家的王。

    走到廚房續上火,把肉燉熟,滿上一碗再撇點雞湯,坐在雞舍前的木樁上,盯着雞舍里的雞啄食,拿起雞腿在雞面前晃蕩,炫耀。

    她的開心就是雞的難過,雞一定明白她在表達什麼,她看着雞都朝着她走來,但又被柵欄門擋住的樣子,她開心極了。

    中午金母把金媳沒有吃的雞湯端走,並給金媳一碗開水:「我給你說,雞湯你不吃,是你自己不吃,不能說我沒給你做,不要冤枉好人。」

    金媳餓的厲害又犯噁心難受,吸着燙水,一滴一滴的舔。

    她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思考了,她必須吃點什麼,女兒需要營養,家玲已經吶喊叫飯好一會了。

    吸進金媳肚裏的水效率和秒針是同步的。

    水和血液匯在一起,還未變成奶,就被家玲吸走了。

    下午五點,金父和育德回來了,金父使眼色給育德,育德趕忙進了西房看着金媳;「好着沒今天?」

    金媳背過臉,育德摸着頭走到院子站在金父面前,金父疑惑:「好着沒,你問一聲哩,你咋剛進去就出來了。」

    育德卻說:「我問了,人背過臉沒說話。」

    金父看着兒子直皺眉頭,只好自己走到門口:「歲福媽,娃乖着沒?」

    金媳微弱回答;「大,好着。」

    金父轉頭讓育德去二媽那裏看看,看着育德出了大門。三步奔進廚房,從衣領抓起金母說:「我問你,你還想不想等我們老了以後,育德過個踏實日子?」

    金母瞪着眼睛確切的說:「你說啥話,育德以後肯定過安生日子。我們又不缺啥。這光景比莊裏人都好。」

    金父氣的一巴掌打在了金母的背上:「東西不缺,你缺德,你不好好照顧育德媳婦,你指望你老了人家伺候你?月子坐不好,落下月子病以後是給育德再娶一個?讓歲福認個後媽?你滿意?」

    金父的怒吼震碎了金母白天的囂張,她坐在地上,一邊捶腿一邊哭訴:「我就育德一個活兒了,十七個啊,十七個都沒了,你媽咋照顧我的?我來你家這些年,你媽看我不順眼,偷偷的把大姑娘丟進狗圈裏,啊,你在哪?你爸死的早,我從月子裏爬出來,親眼看着我的娃被狗吃了,你在哪,你上山上的地里了,我來你家沒生孩子的幾年,你媽說啥是啥,你站中間和稀泥,直到娃沒了,被狗吃了,你才不聽你媽的。我的娃,真的是都落了嗎?育德還是你媽死了懷上生的。我問你都是落了嗎?你說,是不是都是流產了?你今天說清楚。」

    金父長嘆一聲,抬頭看着房梁已經被油煙熏的漆黑一片,在夜色的映襯下,那個惡貫滿盈的母親正橫坐在粱間看他。

    金父抬手使勁搓臉。看着面前自己妻子的哀怨,他無任何厭煩,只有憐憫和愧疚,他對不起這個女人。

    記得她剛進這個家的時候,也孝順公婆,也體貼丈夫,可如今,她的善良早跟着死去的孩子走了。可他金文全也是那死去的十七個孩子的生父,他的心和妻子的一樣。

    但這不是把恨意發泄在後人身上的理由,一代人已經受過苦了,難道不應該吸取教訓讓後代不受同樣的苦嗎?

    金父伸手拍了拍金母的胳膊:「不要在廚房吼了,你把灶爺惹毛,以後還過不過日子了?明天你不用照顧歲福媽了,跟我一起去公社吧,透透氣。」


    金母還在地上撒潑,叫喊,打鬧,咆哮。金父想把人抱起來,但太沉了,胡鬧起來的人連自己打,拳頭落在自己的頭上,身上,金父的腿上。

    金父心裏有千萬聲道歉,都涌到了嗓子眼,卻被傳承的不好意思都攔住了。他只能走出廚房往上房走,他好像又想起什麼,折回廚房,看着坐在門框已經哭的沒什麼力氣的妻子,他站在她的身旁,慢慢的彎腰,拉起她,扶着她站穩,替她拭淚。

    看着她仇恨又絕望的眼神說:「育德去她二媽那,快回來了。」

    金母從金父的攙扶中脫離出來,進門端起桌上的貢茶一口喝完,爬上炕,躺下了。

    他們哪裏知道育德早就回來了,站在上房牆邊聽的清楚,聽着父母走進上房,他躲在西房裝作剛回來和金媳打了招呼再往上房走,育德剛踏進門,金父就開口了。

    「育德啊,你媽脾氣不好,可能照顧不好歲福媽,再去一趟你二媽家,看能不能讓你二媽過來照顧。」

    「不用去了,我剛過去二媽就說她打算過來和我媽一起照顧歲福媽。」

    育德回復道。

    炊煙裊裊,金媳靠在壘起來的枕頭上,接過二媽端來的麵條細嚼慢咽,二媽把家玲抱在懷裏哄孩子:「姑娘有福,以後長大了,找個有學問的女婿,過個人上人。」

    金媳卻說:「以後玲娃長大了,讓她自己挑個過。」二媽附和點頭,笑着,等着。

    金媳吃完把女兒抱過來餵奶,二媽拿走碗筷去廚房清洗,金母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站在門口,不曾梳洗的頭髮,常年面目可憎的臉搭配綿中無色的肌肉看上去就像剛回過魂來一樣。

    她靠在門邊奚落言酸:「二媽,我也餓了。」

    二媽沒有說話微微嘆氣,把案板上剛擀好準備中午給金媳做雞湯麵的麵條丟進鍋里,煮熟撈出來放好鹽和醋,插入筷子攪拌幾下端在手裏,金母自覺接過來坐在門檻上,二媽從柴禾後面找到摺疊凳子放在金母面前:「坐灶火門口吧,天冷,門口有過堂風。」

    一筷子挑進嘴裏,飯進去了,眼淚下來了。

    二媽蹲下身安慰:「邊吃邊哭傷胃。」

    金母放下碗嚎啕大哭,二媽走出門口看了眼西房,回身又進入廚房,點好煤油燈,關上門,加火燒水。

    二媽一直等到金母哭完,聲音變小才說:」育德媽,把二鍋台的涼水舀兩馬勺,燒水給歲福媽洗幾件乾淨衣服,不能洗澡給把鋪蓋洗乾淨。「

    「二媽,都是女人,憑啥歲福媽命就這麼好。」金母不甘心的打問。

    二媽沒有回答,轉身去舀水。

    「二媽,我的十七個娃,我心疼啊,我這裏疼,真的疼.......」金母自言自語繼續說

    二媽把小木塊放進爐子,火光映襯着二媽的臉,斑駁的皺紋跳動着滄桑印記,肘口的補丁,脖頸處空閒的皮膚隨着她胳膊的伸縮鬆弛切換,眼睛裏快要溢出的晶瑩好像是被火烤乾了,又淡了光。

    她架好柴又留一個新柴空好火心。轉頭看着金母:「育德媽,向前看,我一直記得你剛過門的時候是個好媳婦,現在也是個好媽。」

    「咋着女人的命就這麼苦。」

    「歲福媽是後娘養大的,她大是獸醫,附近幾個村子都有名的獸醫,光景不錯,自己愛抽口大煙,娶個媳婦生了三個姑娘,落下月子病,不給找大夫說是他就能看,人跟牲口都是命,人還會說話,能看也沒錯,給抓藥的時候明明五錢的量,熬藥就分一半,另一半掛樑上,說是老天爺心腸好看着藥了就能給減輕病了,哎,後來又給歲福媽攀了後娘,給育德說親的時候,人家親生的好歹身上掛了遮羞布,歲福媽跟親姊妹三個,身上連遮羞的都是布綹綹。家裏不缺錢,就是不給穿,臨過門走的時候還是歲福媽自己爭了一身新衣裳。過了這個門這麼多年了。跟你當年一樣是個好媳婦,里里外外起早貪黑。」

    金母站起身往後理了理自己頭頂的雞窩。拉開廚房門,走了。鍋里的水已經開了,從南房拿來木盆,再去西房拿金媳需要清洗的衣物。

    夜籠罩在冬色里,氤氳的寒冷使得在院裏清洗衣服的二媽看上去像遠來的道人,霧氣騰騰恍若修仙。

    剛進門的金父並未看清楚是誰便說:「育德媽,洗衣服呢,有吃的嗎?」

    「六娃回來了,吃的在上房哩,應該還沒涼。

    金父慌忙快走幾步說:二媽,這麼晚了,叫育德媽洗,這麼冷的天,你過來搭把手就好得很。」

    「我過來就洗個衣服,飯都是育德媽做的。」

    聽二媽這麼說金父也不好在說什麼,走到上房看到金母正在縫衣服,陰沉着臉:「天都黑了,二媽在院裏洗衣服,你是個幹啥的?」

    金母並未理會。金父又說:「晚上吃啥?」金母依舊沒有回話只抬手指了指桌子,金父又回到院子想拉着二媽一起吃晚飯。

    「吃過了吃過了。」

    「吃過什麼了?做的飯都整整齊齊的,趕緊先吃飯。」

    經過一番拉扯,二媽被金父拉進了上房,二媽剛坐下看着還在縫衣服的金母也開始勸飯:「育德媽,先吃過再縫。」

    「我飽着。」

    金父聽見後放下剛拿起的筷子,用命令的態度對金母說:「你去,把沒洗完的洗了,晾在東面的柴堆上。」

    金母放下手裏的針線活,眼裏寫滿了不願意,但還是起身出門了。

    夜幕未醒,清晨的五點窗縫裏透進一斜白光,不用爬起來點煤油燈也很亮堂,金父伸手把窗戶掰開一個縫,用白紙糊的窗戶好像被吞噬了。

    仔細一看,原來是下雪了,金父搖醒身邊的金母:「趕緊起,下雪了,歲福媽的紫河車今天放雪裏好好洗下,給燉了。」

    金母悶哼一聲,縮手縮腳穿上衣服溜下炕,打開上房門院子裏一個人影已經在掃雪,她半躬着腰雙手拿着掃帚一下又一下,通往金媳西屋的門口已經乾乾淨淨,金母拿着門後的笤帚掃開石階上的雪,衝着佝僂的身影喊了一聲二媽打招呼,二媽聞聲回頭笑了笑。

    今天是金媳坐月子的第十三天,家玲的頭髮已經開始濃密起來,二媽把燉好的胎盤煮麵端給金媳,隨後抱過家玲搖晃着,孩童烏眸憧憬,咯咯咯的笑,幸福而快樂。廚房金母正在躡手躡腳的盛胎盤燉的湯。

    她盛了一勺嘗了嘗心想:「比豬肉嫩還堅柔,太鮮了。明明有十八次可以吃到,人活着總要吃到一回,管它是誰的,只要能吃到就行。」

    西屋的金媳正在和二媽講話,講感謝,講委屈,講報答。二媽聽的喜笑顏開。

    「一家人,往一起湊日子才能過前去,身子養好了,以後一家人誰也不拖累誰,咱金家就越來越好了。餵奶吧,我到廚房看看去。」二媽和金媳囑咐着

    漫天飄雪,院裏又積了一層,二媽扶着石階從牆邊轉進東面廚房,隔着牆看見金母正在撈鍋里的胎盤,二媽放高聲喊:「育德媽,你幹啥着?」

    金母驚慌之下把碗裏吃了一半的倒進了鍋里,二媽快步跨進廚房:「我以為你醒來了,你咋還這樣,你就不能為育德想想嗎?」

    「二媽你吼啥,我就吃了一碗,人吃了飯都屙成屎了,她吃我吃都一樣?」

    二媽氣得大喊:「你給我出來,不要在廚房吵,我給六娃說說你的德行。」

    金母一聽立馬跳起來:「二媽來了連一口飯都不讓我吃。」金母一邊嚎一邊喊,村里被殺掉年豬魂這一刻肯定附在她的身上了,聲音中透着掙扎,愚蠢,是妒忌,退化。

    二媽看着金母這樣,束手無策又氣憤不已,皚皚白雪從院裏到大門口留下了二媽的足跡。

    門口是個斜坡,二媽溜了幾步又站起來,繼續憤懣向前,六十八的老人,生氣已經令她忘了這麼多年。

    冬天下雪春秋大雨,門口的窄道是不能走的。很容易掉到10米高的大路上。

    二媽不是幸運兒,當金母正在為自己氣走二媽得意時,大門口傳來瞬時的驚聲尖叫。

    而後砰的一聲,接着在大雪的掩蓋下。

    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又歸於了平靜,二媽還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中站在廚房抹淚。

    除了井口和村莊後面的石山若隱着幾處色彩,全村的土基房都蓋在滿天大雪裏,一個下午過去,把不該埋的該埋的都掩蓋了。

    一天上完工,父子回來了,金母立在上房門口,父子放下工具走進上房,剛坐下,金父便對育德說:「今天心裏怪怪的。」育德倒好熱水端到父親面前,等父親洗完,自己再洗,然後把髒水潑灑到院裏問金母:「媽,晚上吃啥?」

    「高粱餅,炒酸菜。」

    「哦,二媽今天咋不在。」金父左右看了看開始詢問

    「二媽吃過了說是屋裏取個東西就走了。」金母隨口一編

    金父如往常一樣,吃過飯把腿盤在炕上點上旱煙準備為這一天最後的勞作畫上句話。

    可大門口一聲聲焦急的文全,讓金父放下煙袋,把頭探向門口示意育德去看看。金父聽着育德聲放聲大哭踩着鞋跑出院子。

    鄰居金有祿抓起金父的胳膊,從斜坡跑到二媽身前,金父愣在原地,雪落在眼睛上,金父撲通跪下,回過神來大聲呼喚着二媽。

    他使勁掰,從雪地里掰起一坨人來,除了褪掉氣血的皮膚,這優秀的天地造化啊,用血肉雕塑了半個人出來。

    剩下的半個是二維的,頭還是好的,胸骨和肋骨穿透了內臟,在上面插着。腿斷了,可這雪景把一切都僵化了。

    金父顧不得哭,只覺得無力,育德站在一旁,神色慌張。

    「育德,去拿床被子吧」

    鄰居們都出來了,沒出來的也從牆上探出了頭,育德聽見父親的哭喊又跑出來。

    後來他老年的時候,給外孫女說人摔死了有多慘烈時,外孫女再也不敢和他搶遙控板看電視了,只敢躲在他的大棉襖里說害怕。

    數九寒天,金父揮起鋤頭用盡全身力氣挖,鄰居們都來幫忙,挖鬆了土又用鐵杴鏟起來。

    下了兩天的雪終於停了,石山已經白茫茫一片,只有翻起來的土格外顯眼,是生死,是自然歸態。

    二媽就這樣長眠了,村里人安慰金家父子「年齡也大了,算喜喪。」

    一生聽過征伐,兇險和動盪,見過人性,善良和平氓。

    二媽走的「乾淨」沒有設靈堂,沒有辦白事。

    收起鑰匙,金父和育德把原先挪到二媽院裏的柴都搬過來,鎖好各個房門。

    金父告訴育德,以後一月過來看一次,別讓房子太久,陰氣荒了。

    金媳還在坐月子,她不能去上墳,更不能去二媽家。

    但她想給二媽磕個頭,她把家玲放在一邊,半跪着朝着西邊二媽家的方向虔誠磕頭。

    邊磕嘴裏邊念叨:「你老人家一定要投個好人家,一輩子沒享過福,一定不要再遇到一個短命的男人。」

    金母端着麵條掀起門帘看見金媳正在磕頭,她得意而囂張的眼神瞬間泄氣。

    她清楚,二媽的死也許只有眼前的這個女人知道真相,或許是為了兒子,或許是為了真相永遠的掩埋,她好像開竅了,這碗沒煮熟的面她又端了回去。

    不一會,金母端的飯碗裏原來也可以飄散出香氣,金媳看着這碗面又抬頭看了看自己的公婆。

    金母有些尷尬:「歲福媽,你吃吧,熟了。」

    金媳低頭看着碗裏的飯,眨了眨眼稍加思索便吃了。二媽頭七這天,金媳還沒出月子,可她等不及了,她背着女兒,迎着天際未曉,跪在門口給逝者焚香磕頭。

    金母又回到原來的樣子,清晨煮的面還是半生味道,雞蛋也沒有了,碗裏的熱氣好像被二媽吸走了一樣,金媳遲遲不接碗,金母卻催促道:「你不餓嗎?」

    金媳搖了搖頭:「不是很餓,一會和歲福大一起吃。」

    金父和育德每天去公社掙工分,晚上回來,金母做好飯,育德再去西房看看家玲母子,日子平淡而不失充實。

    育德一掀門帘就看見家玲正在吃奶,心就像添喜的磚,一塊又一塊落進去。

    那磚化成了堅實的後盾,是育德一次又一次努力掙工分的動力。育德想像城裏人那樣說一聲。

    「辛苦了,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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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鎮》第一章:西北喜年,金家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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