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一十章 暗與花 六

    光芒散開，特尼納的瞳孔猛地一縮，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把妖冶而美麗的長槍，它懸浮於自己前方，纏繞在槍身上的裹布被撕裂，一股無比邪惡而強大的氣息爆發開來！

    「特尼納姐姐！」菲比和蘿拉齊聲喊道。

    「快，我們的血！」她們熟稔地咬破手指，但這一次卻不再起作用，菲比伸向槍尖的手臂如同雪花般消融，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旁邊的蘿拉見狀急忙去扶搖搖欲墜的她，抬起頭來望着特尼納，那樣驚恐而無措。

    特尼納傻眼了，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兩個妹妹，嚇得動彈不得。

    她接受了那麼久的訓練，但沒有哪一次要面臨如此殘忍而痛苦的局面。

    「姐姐……我的手……」菲比瞪大眼看着自己消失不見的手掌，似乎依然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下一秒——

    長槍刺進了蘿拉的胸膛，鮮血濺射開來。

    蘿拉低下頭，旁邊的菲比看着她，小臉被鮮血染紅，兩人對視了片刻之後，蘿拉突然張大嘴，從喉嚨深處發出不似人聲的悽厲嘶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蘿拉！」菲比大喊了一聲，她嘗試去觸碰自己妹妹的臉龐，但她正在融化，整個人變成了血色，然後——被長槍所吸收！

    菲比呆在了原地，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那樣害怕，甚至蓋過了斷臂上傳來的疼痛。

    她正想說些什麼，特尼納突然奔了過來，她抱起自己的妹妹，然後不顧一切地奔逃！

    那個男人說的都變成了現實，蘿拉死去了，接下來就是菲比。她不能讓這一切成真，她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們全部死去！

    但她不知道該往哪裏逃，菲比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姐姐，瞳孔里毫無光芒。

    特尼納奔跑、不停地奔跑，她甚至不敢回頭，她怕回頭就會看到尾隨而至的長槍，她更怕看到菲比那樣無措的目光。

    她已經失去蘿拉了。

    這樣跑了很久很久，太陽升起又落下，直到特尼納被一根斷木給絆倒，懷裏的菲比摔飛了出去。特尼納艱難地爬起，雙腿已經麻木，她都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力氣在維持着行動，但她依然往菲比落地的地方挪去，咬着牙，呼喊着：「菲比，菲比看着我！你沒事吧？回答我一聲啊菲比！」

    摔落在草地上的小女孩緩緩起身，她的半邊身體都被自己的鮮血給染紅了，斷臂處依然在不停地流淌着血液。

    但她似乎已經麻木了，機械般地轉身，盯着地上的特尼納，小臉慘白，瞳孔灰暗無色。

    她開口問：「特尼納姐姐，蘿拉呢？蘿拉在哪裏？」

    特尼納猛地一下子呆住了。

    菲比的瞳孔里流出淚水：「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特尼納姐姐，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特尼納大吼着從地上站起，然後撲過去一把抱住菲比：「別怕，別怕菲比，姐姐會保護你的。我們會平安回家的，我保證，我保證……」

    夕陽血紅色的光輝灑在海面上之，天與海在目之所及的遠方交接。天色迅速地黯淡了下來，名為「艾克西亞」紅色末日的火山再度噴發，幾分鐘之後，灑下漫天的黑色大雪。

    特尼納摟着菲比，就像兩頭孤獨的幼獸在末日中擁抱在一起取暖。她突然感到那樣痛苦又那樣疲憊，終於再也忍不住，發出絕望無比的哀哭。

    哭聲在森林裏迴蕩、在整個小島的上空迴響。巨龍飛臨上空，它俯瞰着下方的島嶼，突然收起翅膀，向着下方俯衝而去。

    腳步聲在她的前方停下，伴隨着拂面的香味。特尼納怔怔地抬頭，銀髮的女人站在她的面前，臉上帶着憐憫以及慈悲，全身上下都散着柔和的銀輝，如同嫡落九天的仙子。

    她走過的地方，繁華盛開，萬物生輝。四周的森林突然變得明亮了起來，無數長着翅膀的木精靈在其中穿梭嬉戲，螢火蟲飛舞，一朵朵大如圓盆的紅色花朵盛開，花盤裏盛滿晶瑩的泉水。

    「你是……羅琳……」特尼納怔怔地問。

    「是的，孩子，我就是你在尋找的羅琳。」女人向她伸出手，一臉柔和而溫暖的笑。

    特尼納也伸出手，似乎只要觸碰到她的指尖就能獲得溫暖，此時的她是如此地渴望這份溫暖。

    「停下！特尼納！」男人的喊聲突然在背後響起。

    三目的男人站在羅琳的對面，睜開的瞳孔里浮出滔天的恨意！

    特尼納轉頭，驚恐地看着他。他是不祥，他是毀滅！他奪走了蘿拉的生命！

    羅琳用手捧起花盤裏的泉水，示意菲比喝下。

    極度口渴的菲比沒有拒絕，她喝下了泉水。

    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菲比缺失的手掌重新長了出來，她瞪大眼呆呆地看着這一切，忽然綻放出驚喜的笑容！

    羅琳笑着，她再度捧起一汪泉水，遞到了特尼納的唇邊。

    特尼納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眼裏浮現渴求。

    「不要喝！特尼納！」男人大喊：「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這是暗裔的月泉之水，它會害死你的！」

    特尼納猛地一滯，她迷茫地看着羅琳，終於還是慢慢往後挪去。

    羅琳臉上的微笑褪了下去，她鬆開手，任泉水灑落。

    「加爾，我是在救你。」她說。

    「我不需要叛徒的救助。」男人冷冷道。

    羅琳沉默，然後靠過來，端起特尼納的臉，說：「抉擇吧，特尼納。」

    「抉……擇？」

    「向加爾獻祭你妹妹菲比的命，還是向我獻祭你自己的命。」羅琳輕聲說：「加爾已經取走了一半的祭品，你的兩個妹妹通過鮮血與他連接在了一起，若是讓他殺死菲比，那一切詛咒都將隨同加爾一道煙消雲散。」

    特尼納瞳孔輕晃：「你是說……」

    「啊，我從未想過要害你。」男人低聲說：「你忘了嗎？你從未真正向我供奉過鮮血啊，特尼納。我死之後，所有縈繞在你身邊的詛咒和痛苦都不復存在，你將重獲自由與快樂。」

    「自由……快樂？」特尼納的瞳孔里湧出淚水：「事到如今，我又怎會再奢求這些東西？」她摟緊了旁邊的菲比，「我只想要……菲比好好活着而已。」

    羅琳笑了：「那就喝下你旁邊的月泉之水，你將獲得久違的安寧與幸福。而菲比，甚至死去的蘿拉，她們都將與你一同以暗裔的身份重獲新生！」

    「不要聽她的話！特尼納！她在說謊！重獲新生的只會是我！」加爾大喊。

    「抉擇吧，特尼納！」羅琳喊道：「是要拋棄你的妹妹獨自苟活，還是讓她們與你一同重獲新生！」

    「重獲……新生……」特尼納的目光呆滯，她緩緩轉身，摘下了一朵花盤，舔舐着自己乾澀的嘴唇。

    在搖曳的泉水裏，她看到了菲比和蘿拉的笑臉，她們一左一右抱着自己的手臂，拉着她一同奔往那把長槍……

    羅琳的嘴角上揚。

    「蘿拉已經死了，菲比……必須活下去！」眼淚划過特尼納的眼角，她仰頭，忽然一下子將花盤扔了出去，灑落的泉水打濕了羅琳的臉龐，羅琳瞪大了雙眼，特尼納轉身，猛地一下子撲向了男人！

    男人措手不及，他想要接住特尼納，但他忘了自己只是幻像，幻像之下——實際是那把鋒利的長槍！

    「姐姐！」菲比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喊。

    槍尖貫穿了特尼納的胸膛，她用雙手抓着槍身，忽然笑了：「我把我的鮮血、靈魂、生命全部獻祭給你，我向你許下唯一的願望——把菲比、從魔女的手下、救出去！」

    她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面前男人的臉頰，但手指卻划過了幻像，只余黑煙幾縷，飄飄渺渺，無所依託。

    「真孤獨啊。」她說，鮮血從嘴角湧出，「他們說你是帶給尼克雷思爾家族詛咒的魔鬼，他們說你只會給靠近你的人招來不祥。這麼多年來，你都一個人困在這把槍里，那裏那麼黑暗又那麼空曠，那裏只有寂寞的大海和永恆的落日……真孤獨啊。」

    「啊。如若不是因為我，你仍是那個在城堡里上躥下跳追逐黑貓的小姑娘。」男人低聲說，忽然有清冷的淚水從額頭上的眼瞳里流出，「對不起，特尼納，是我害你如此。」

    特尼納輕輕搖頭，「父親有很多個女兒，為什麼偏偏是我呢？」

    她思考了又思考，卻始終得不出答案，於是只好放棄，只輕聲問：「你不是說，我還有最後一次提問的權利嗎？我想好我要問的問題了。」

    「嗯。」男人點頭。

    「假如……我是說假如，我不是現在的特尼納，我不曾在八歲那年闖入地窖，現在的我，是否會愛着什麼人，也會有什麼人愛着我呢？」

    男人的身軀猛地一僵，他的第三隻眼睛瞬間收緊，無數的聲音湧入他的耳朵，無數的畫面出現在他的腦海里，那些有的是現實，更多的是預言。他忽然呆住了，臉上浮出震驚。

    良久後，他輕聲說：「你會愛上一個男孩，他也愛着你，在盛夏的大廳里，你們會相擁着跳舞，也會並肩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那個時候，你將品嘗到愛情的甜美滋味。」

    特尼納的眼睛緩緩閉上，嘴角揚起，露出甜蜜的笑：「啊，那樣的場景，一定很美好吧……」

    良久的沉默，這一次，男人終於睜開了自己額發下的那兩隻眼睛，卻有烏紅色的液體無聲地滑落。

    「你騙了她。」羅琳說：「她的妹妹、菲比已經喝下了月泉之水，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你根本無法達成她的願望。」

    「啊。的確如此。」男人說：「我只有兩種選擇，要麼讓特尼納喝下月泉之水，這樣的話我和她都將獲得重生，可菲比也會立即死去。要麼殺了菲比消除詛咒，這樣特尼納或許還有救。」

    「說到底作為不祥和詛咒的我，又怎麼可能幫人實現願望呢？那個傻女孩，她一開始就信任錯了人啊。」男人將長槍從特尼納的胸腔里拔出，將她平放在草地身上：「如果是你的話，暗裔的女王，你會做何抉擇？」

    「你愛她？」羅琳難以置信地說：「你愛上了這個人類女孩！」

    男人沒有回答，他緩緩走向菲比，亦或是走向她旁邊的月泉。

    「暗裔是沒有『感情』這種東西的，他們不會感到孤單。」

    他伸出手，三隻眼瞳同時迸射出耀眼的白色光芒。

    「但我已經死去。我早已——不再是暗裔！」

    光芒照亮了他的臉龐，這一刻他嘴角揚起，似在微笑，似在自嘲……

    ……

    ……

    大船緩緩駛離島嶼，迎着朝陽和海風。

    女孩坐在甲板上，手裏抓着那把紅色的長槍。

    她朝天上望去，只見白雲悠悠，萬里碧空一色如洗。某一時刻，銀色的巨龍飛過高天，攪動雲層翻滾。

    她用手指拂過槍尖，輕輕地笑了。

    「菲比，蘿拉。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