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黃梁夢

    床上，瘦小的女孩兒猛然張開了眼睛，白皙的額上沁着一層細汗，大大的眼睛裏，卻安靜的沒有一絲情緒。

    已經數不清第幾次從噩夢中驚醒，也不知是第幾次昏昏然入夢，卻直至此刻，尚不知是真是幻……室中處處瀰漫着安息香的味道，觸目所見是輕煙似的青色繡帳，四角綴着的流蘇猶微微搖擺。清越悠揚的琴音縈繞耳邊，每一聲都似在撥動記憶，由模糊到清晰，由迷惘到真切……

    心口疼的喘不過氣來，女孩情不自禁的微張了口，卻仍舊抑不住那徹骨的痛楚……

    幾步外窸窸窣窣，一個身着玫瑰紅綾撒花裙的少女正坐在妝枱前，肆無忌憚的翻着妝盒中的首飾，不時拿出一枚比在手上發上，模樣好不顧盼自得，正是趙姨娘所出的庶姐容芙……

    看着這童稚的背影，眼前忽然便出現了一張濃妝艷抹的面孔，滿眼張狂，字字如刀：「你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嗎？我告訴你，是蠢死的！擋了人家的路，活該他們死無全屍！」

    容萱猛然咬緊了唇，直咬的滲了血。那一刻她以為她會撲上去，用盡所有的力氣掐死她……卻終於只是緩緩，緩緩的平伏呼吸，閉上了眼睛。

    來日方長……家中的巨變，祖父的冤屈，父母的意外，種種風波中尚有許多疑團，要算的帳還有很多，又何必急在這一時……何況現在，一切尚未發生，她還有機會……這一次，一定不可以重蹈覆轍……

    屏風外琴音漸輕，終至於無，就見容芙急站起來，理了理衣裳頭髮，從桌上捧了托盤，繞過屏風走了出去，嬌滴滴的道：「韶大人，請用茶。」

    隔了片刻，才有一個柔和溫潤的少年聲音響起：「容小姐，我曾說過，點九轉安息香時不得有其它味道，便是茶香也是不成，且不得有外人在此，容小姐還請迴避。」

    容芙聲音更柔，少女嬌嫩的聲線里直似揉了蜜：「大人來此是客，為舍妹如此辛苦，芙兒不過是聊表心意……」

    「不必，請端開。」容芙還想說話，少年聲音變的冷淡，截口道：「請速離開。」

    靜了一息，忽聽容芙哽咽道：「芙兒仰慕大人已久，大人又何必拒芙兒於千里之外……」

    少年不答，隨即琴聲再起，隔了好半晌，容芙才走了進來，恨恨的咬着牙，手中的帕子幾乎擰成了繩子，憤憤然的坐到了一旁。隔着薄帳，看着她的神情，容萱平生嫌惡，猝然別開了眼。

    琴聲始終悠揚婉轉，隱帶禪意，她卻已神遊物外，不曾再被曲意影響思緒。只隔了半刻，琴意驟停，隨即腳步聲響起，那少年抱着琴走了進來。她一眼看清了他的臉，頓時大大訝然。

    剛才她初醒神思不屬，並沒在意，此時才猛然回神。她記得他，他是占星官韶景惜。

    就在半年前，她一時頑皮，甩開下人跑到祖母的萱草堂玩耍，不妨忽然有外客到，來不及出去，便急急避在了床後。那客人便是他，房裏還有胞兄容知信，和伯父家的嫡女容蓮。她躲在床底下，親眼見他燃起了傳說中的三世香，然後端坐撫起了三世曲……她竟在這奇異的琴音中不知不覺睡着，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裏她長大了，嫁了人，還親眼看到了父母家人的慘亡……好像重活一世，歷盡滄桑……

    心頭如煎似沸，她雙眼張的大大的看着他。韶景惜生的極斯文俊秀，眉宇明淨，神情雋雅，氣度卻極從容，尤其着了星月交輝圖的占星官袍，勁腰玉帶，更多了一份飄逸倜儻。

    占星是以絕學傳家，不比朝臣需要資歷科舉，韶景惜只怕是大羲朝最年輕的京官了，前途無量，又生就這般好模樣，無怪容芙這般上心，不要臉面的勾搭……只不過，容芙這番心思註定是白用了，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之後大羲朝中幾次大事，韶景惜慧眼占星，未卜先知，出言必中，占星官一職從五品直擢升成正二品大員，風光一時無兩，若容芙還是安羲王爺的孫女，也許還有希望，可是她跟着趙姨娘回了娘家……就算有大把錢財，也不過是個土財主罷了！不知在那一刻，她有沒有後悔？後悔背棄了親生父親？一念及此，忽覺痛快，容萱不由得微微翹起了唇角。

    韶景惜在門前遲疑了一下，容芙急整理神情，迎了上去，柔聲道：「韶大人……」韶景惜擺手止住，神情動作不容置疑，然後便緩緩的，一步一步走到了床前。

    容萱迅速閉上了眼睛。隔着雕花的床架和薄薄床帳，她看他當然清清楚楚，外面卻只能依稀看到有人躺在床上而已。隔了半晌，頰邊涼風拂動，顯然是他撩開了床帳，容萱並不張眼，卻能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就放在她的臉上。

    許久，她不動，他也不動。

    韶景惜雙眉微皺。此時的容萱，才剛滿十歲，太過蒼白瘦小，看着加倍稚嫩。她生的彎眉杏眼，翹鼻櫻口，穿着雪白的褻-衣，髮絲軟軟散在雙肩，皮膚白的潑乳一般，真是個粉雕玉琢的雪娃娃，即便病的下巴都削尖了，唇色也是淡白，仍舊是俏生生可憐可愛的模樣。

    她看起來睡得極熟，連呼吸都極平穩，可是，他知道她已經醒了，且極清醒，清醒到他的琴音竟無法調理她的情緒……他不知她在想什麼，卻能感覺得到那份驚心動魄。看她唇瓣齒印宛然，竟已沁了血，她究竟在想什麼？小小孩童，為何心中竟有如許痛苦？又為何能如此隱忍？

    韶景惜想的有些出神，雙瞳直直的放在她的小臉上。旁邊容芙看着他的神色，心裏暗暗惱恨，忽然靈機一動，做出滿臉焦急，雙手抱向他的手臂：「韶大人，我妹妹不會有事吧？」

    韶景惜吃了一驚，急急避開她，然後在床邊坐了下來，伸手去把容萱的腕脈。儘管她掩飾的極好，他仍是能感覺的到她手兒一僵，急放柔聲音：「乖，我只是幫你把把脈。」忽悟她還太小，可能不懂甚麼是把脈，於是柔聲道：「別怕，我瞧瞧你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