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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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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給你說一說過去的事了。

    老夫今年五十四歲,命書上說,五十四歲是一道坎。所以,該把我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訴你了。現在外邊烏雲密佈,正在下雨,趁天上的炸雷還沒打下來,我對天起誓:我這裏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實的。

    血脈的聯繫是必須要說的。不管走多遠,我都得承認,我是潁平人。

    哪怕你一天也沒回去過,你的祖籍仍然是平原省潁平縣吳梁村(官稱)。它也叫做無梁村(民間),那是更久遠些的事了。

    在紙上,雖然吳家祖籍潁平,可從根上說,吳家又不能算是地道的平原人。據說,吳家是從明代才從山西洪洞縣遷徙過來的,但紙上的記憶是靠不住的。我要說的是,吳家人是有標誌的:凡吳家人,脊梁骨的第三個關節比一般人粗大。摸一摸就知道了,那骨節像個大核桃。據說,那是祖先在一次次抗暴中被打斷後接起來的。

    假如有一天,你去無梁,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303國道,另一條是505省道。303國道從北往南,是全封閉高速公路,橫穿三個縣份,在潁平城外下路,過七個村就到了;若是走省道,是西北東南向,穿過兩個縣份,天爺廟下路,過四個村就到了。

    我還要告訴你,這裏常刮的風是西北風。西北風冬哨秋塵,且鑽旋凌厲。所以這裏生長的樹沒有特別直的,一般都是偏東南的朝向。如果你看見路邊的樹朝着東南歪一點,就像是在給人點頭,那麼,你就離家鄉不遠了。

    無梁是一個有三千口人的大村子。

    從歷史上說,無梁曾是個編席窩子。靠着村西那片一望無際的葦盪,這裏家家戶戶編席為生。據說,他們編的席一九五八年曾獲得過巴拿馬世界博覽會金獎,但我從未見過獎盃。過去,這裏的男人普遍比女人低,那是背濕葦捆背出來的;這裏的女人普遍比男人高,那是她們站在碾篾子的石磙上一腳一腳練出來的。

    我承認,我曾經摸過無梁大多數女人的屁股。那時候,一大早,無梁的女人們照例會讓男人背出一捆一捆頭天晚上破好的篾子來,由她們站在石磙上把編席用的篾子碾平,然後再去編。在村街上,女人們一個個站在圓圓的石磙上,頭高高地昂着,靠着腳尖的力量,屁股的靈活,乳房的顫動,驅動着石磙在她們的腳尖下忽東忽西、來來回回地滾動。她們一個個腳法矯健,身子靈巧,就像是技藝高超的芭蕾舞演員。這在無梁曾經是一道風景。

    在我的記憶里,無梁女人個個高大無比,屁股肥厚圓潤,活色生香。我得說,我那時候已曉些事了,手剛剛可以夠着女人的屁股。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屁股都是緊繃着的,就像是一匹匹行進中的戰馬,一張張彈棉花的張弓,捏一下軟中帶硬、極富彈性,回彈時竟有絲竹之聲。那時候,在初升太陽的陽光下,我會沿着村街一路捏下去,捏得女人哇哇亂叫,這叫「吃涼粉兒」。

    我也承認,我還曾經摸過無梁大多數女人的乳房。在這個世界上,毫不誇張地說,我是見識乳房最多的男人。國勝家女人乳房上有一黑痣;紫成家女人乳房像是歪把茄子;保祥家女人的乳房奶頭極大,就像是一對紫紅色的桑葚;三畫家女人乳房像個大葫蘆瓢;海林家女人的乳房下拖着,就像是長過了的老瓠瓜;印家女人的乳頭潤着一片麻點點,像是撒滿了黑芝麻的水豆腐;水橋家女人的乳房極小,就像是倒扣着的兩隻小木碗;麥勤家女人的乳房汗忒多,有一股羊膻味;大原嫂子的乳房細白,有豌豆糕的氣味;寬家女人奶子又大又肥,飽盈盈的,像是個快要脹破了的氣球說這些,我不是要故意引誘你。我只是說,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樣的。

    好了,現在我告訴你,我童年的吃食。現在人們都講綠色食品,我可以告訴你,我當年吃的全都是綠色食品。我吃過火燒的螞蚱,半生不熟的嫩玉米,春天的槐花、榆錢兒、桐花,秋天的高粱稈,摻有棉籽的窩窩頭,一股酒糟味(窖壞了)的紅薯,一碗一碗的水煮胡蘿蔔,九蒸九曬用鹽醃出來的蓖麻葉,還有從「搬倉」(老鼠)洞裏掏出來的豌豆粒可以說,天下的美食我都吃遍了。

    最讓人不能忘懷的是三大美味。第一大美味是榆錢媽做的柿糠沙,也叫「炒星星」。那是曬了一冬的柿子皮加豌豆面、薯乾麵再加辣椒麵等用水和成麵團,經發酵後拍成一個個圓麵餅在陽光下暴曬,再經手工小拐石磨磨成粉狀,最後在燒紅的熱鍋里至少澆半碗豬油爆炒,這就炒成了晶亮亮的、看上去一粒一粒的油沙。吃的時候先甜你一下、再辣你一下,你得一點一點吃,辣得你長伸着脖子,滿口生火,一腔紅甜。第二大美味是井拔涼水蒜泥薄荷葉拌餄餎面。這道麵食以秋海家做的最好吃,他家有從縣機械廠弄來的軋面的鋼筒,下邊的底是鑽了孔的,上邊有大槓子穿在鋼筒罩上,由兩個人推着軋出來的,這叫鋼絲面,十分筋道。夏日裏坐在樹下端上一碗,美呀。第三大美味是泥蛋子紅薯麻雀,也叫「雙味麻雀」。就是把生紅薯掏一孔,麻雀在鹽水裏泡一泡,爾後塞進紅薯里用泥糊了,放在煙炕房裏的火道去烤,等泥蛋烤裂的時候就可以吃了,先苦後甜再咸不說了,我已經流口水了。

    我得說,正是這些綠色食品豐富了我的胃,使我能在無梁村茁壯成長。以至於後來,我一看到辣椒就渾身燥熱,滿口生火。辣椒是無梁村最常用的一種作料,是高掛在鹽之上的一種生活必需品,正是這種作料詩意地毒化了我的童年。

    話說到這裏,估計你已經猜出來了。是的,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當年,也就是五十四年前,我母親把我生在一堆草木灰上,爾後就撒手人寰了。在我生下來的第三天,我的父親,遠在三百里外的大唐溝煤礦工人吳大順,因突發的瓦斯爆炸事故埋在了礦井下。那時候,領袖說過,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死了也就死了,只給我留下了三百元的喪葬費。不像現在,死一個人明碼標價要二十萬

    於是,我生下來的第三天,就成了孤兒了。

    現在,我要給你說一說老姑父了。

    我告訴你,我之所以敢捏女人的屁股,那是老姑父批准的。

    老姑父曾經有過輝煌的前景。早年,他是駐紮在潁平炮兵部隊的一名上尉軍官。炮兵上尉蔡國寅與如今當紅的歌星蔡國慶雖僅差一字,命運卻迥然不同。

    據說,當年炮兵上尉蔡國寅的愛情故事曾經轟動了整個潁平城。當蔡國寅腳踏馬靴、腰裏挎着小手槍,穿着嶄新的軍官服,咯噔咯噔地走進了縣完中大門時,他的命運就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時候,炮兵上尉蔡國寅戀愛了,他看中了一個女學生。他先是一間間教室去找,他的頭趴在縣完中那爛了窗紙的一個個窗戶上朝裏邊窺探。為看得更清楚一點,他伸着脖子先後換了許多個位置,最後把目標定位在一個長辮子姑娘身上。每當有老師從教室里走出來時,他就挺直胸脯、雙腿併攏,做一「立正」的姿勢。那年月人們對軍人還是十分尊敬的,沒人把他當流氓看待。後來他被請進了校長室。

    蔡國寅作為當地駐軍,四野榴炮團的一名上尉連長,曾經到縣中搞過兩次軍訓,作過一次報告。所以,老校長對上尉十分客氣,說:蔡連長,你是英雄。大熱天,怎麼能讓你站在外邊呢?

    炮兵上尉卻說:那胸脯挺的。

    老校長說:那天你來作報告時,掌聲雷動,學生們很受教育。要是有時間,你再給講一次吧?

    炮兵上尉咂了咂嘴重複說:那胸脯挺的。

    老校長推了一下眼鏡,說:天太熱了,我讓人去抱個瓜吧。今年的西瓜不錯。

    炮兵上尉仍然說:那胸脯挺的。

    炮兵上尉說的是半月前他來給學生作報告時,主動跑上台給他獻花的那個女學生。這女學生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當老校長終於明白他的意思後,很有些為難。

    其實,那天他在學校大禮堂作報告時,並不是女學生「主動」獻花,而是校方出於禮貌,着意安排的。獻花的女學生也是讓班主任老師專門挑出來的。那天,大禮堂里掌聲雷動,女學生不免有些激動,她紅着臉跑上台去,先是敬了一個禮,爾後把花獻給了「最可愛的人」現在,「最可愛的人」追到學校里來了。

    老校長的腫泡眼從鏡片下望着炮兵上尉,下意識地理了一下頭髮,咽了口唾沫,目光卻有些躲閃,說:要說也是哈,這屆學生年齡也都不小了不過,我得先探探學生的口風。幾班的?

    炮兵上尉說:長辮子。

    老校長說:哦。辮子很長?

    炮兵上尉說:梢兒打屁股蛋。

    老校長說:哦哦。哪一班的?

    炮兵上尉立刻說:三班。三班九排第五個。

    老校長翻開花名冊看了一會兒,說:唔,我知道了,她叫吳玉花。他又看了看這個小個子炮兵上尉,爾後斟酌着詞句說:這樣吧,我先做做工作,看情況再是吧?

    炮兵上尉說:好,你做吧。我去操場上等着。說完,不等老校長回話,就扭過身去,一個正步出了校長室,大步來到了操場上,就站在籃球架的下邊。

    老校長不過是一個託詞,聽上尉這麼說,他竟大張着嘴僵在那裏了。

    當天下午,當下課的鐘聲響了的時候,學生們一下子全都湧出來了,爾後又像潮水一樣涌到了操場上。尤其是那些女學生,一個個吱吱喳喳,添油加醋,把一個道聽途說的口信兒經過嗑了葵花子的嘴唇傳遍了全校的每一個角落:一個小個子軍官看上了他們的校花!

    三班的吳玉花,也只是個子高些、胸脯挺些、屁股圓些,有兩條可以甩起來的長辮子,到底算不算校花另當別論。可此時此刻幾百名學生一起圍在了操場上,像看猴一樣地把炮兵上尉圍在了中央

    炮兵上尉蔡國寅已在操場上站了一個多小時了。此時,他正在籃球架下來來回回地踱步,等待着老校長的答覆。大約是為了平衡內心的緊張,他又走到單槓下,縱身一躍,雙手吊在了單槓上可當他做了一個前空翻,轉過身來,卻發現他已處在幾百人的包圍之中,成了學生們觀賞的對象了。

    那是一個半圓弧形的、像散兵線一樣的目光的海洋。女學生們指指點點、捂着嘴哧哧地竊笑;男學生們的目光極為複雜,就像是一匹狼突然闖進了羊圈裏上尉的臉立時就紅了,他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步。可他畢竟是打過仗的,也沒顯得太過慌亂,只是嘴裏嘟噥了一句什麼,一個箭步從單槓上跳了下來。片刻之後,上尉連長蔡國寅兩腿併攏,上身收緊,先是給學生們鄭重地敬了一個軍禮,爾後炸開喉嚨,獅吼一般地喊出了兩個字:

    ——立正!

    學生們一下子蒙了,他們下意識地隨着口令站直身子兩腳併攏爾後,沒等他們醒過神來,上尉連長蔡國寅緊接着又炸聲發出了第二道口令:向後轉——齊步——走!

    那獅子般的吼聲是不容置疑的。於是,學生們垂頭喪氣地退去了操場上又剩下蔡國寅一個人了。

    可是,學生們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們退回去之後,興奮點還沒有落下來,接着又去追逐另一個目標去了。

    女學生吳玉花本來也是懵懵懂懂地跟着同學們往操場上跑可跑到一半她就折回來了,她被一個女教師喊住了。在校長室里,當她明白了事情全部經過,一下子羞得無地自容,雙手捂着臉躲進寢室,再也不出來了。

    最初,吳玉花也許對上尉軍官蔡國寅是有那麼一點點意思的。那是藏在心裏的。她給蔡國寅獻過花,當然是見過他的。作為當地的駐軍代表,蔡國寅曾經給縣完中的學生上過兩次軍訓課;還在大禮堂里作過一次報告。那時候,青年女學生的夢中情人大多首選軍人,那是一個時代的風尚。當蔡國寅在台上作報告時,學校選吳玉花上台獻花,她的確很激動。

    那時候,她還是第一次登台獻花,心裏怦怦直跳,一臉潮紅,根本沒有看清蔡國寅的臉,只是有一點模模糊糊的印象,對長筒馬靴的印象。獻完花之後,她行了個禮,就羞紅着臉跑下去了僅此而已,沒有任何直接的接觸。客觀地說,當時,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對軍人,對英雄的愛慕之心是有的。那是深藏在心底里的一點朦朦朧朧的情愫,是精神上的一種迷戀,並沒有多想。現在好了,這個軍人追到學校里來了。

    同學們全都圍在了她的寢室旁,房前屋後,那層窗戶紙後面全是眼睛,唾沫已把窗紙濕出了無數個窟窿,爾後隨着唾沫星子,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話從四面八方飄過來。人們議論最多的是蔡國寅的個頭和他的齙牙,還要加上吳玉花的胸脯和屁股僅僅是一個下午的時光,兩個人就都有了綽號:一個是「小炮彈」,一個是「大洋馬」。

    吳玉花哭了。

    吳玉花是個倔強的女子,特愛面子。雖然她對這個來學校作過報告的小個子軍官有過片刻的愛慕,但那畢竟是一個人的私隱,是藏在心裏的。現在好了,她一下子成了人們議論的對象了,成了全校人嘲諷的目標了。什麼「小炮彈」、「大洋馬」之類的綽號以及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傳言都傳到了她的耳朵里。還有的說,兩人曾經在學校隔牆的小樹林裏拉過手,早已經「那個」了由於怕羞,那僅存的一點點愛慕之心早已被流言吹跑了。她覺得她在同學們面前已丟盡了臉面,再也無法在學校待下去了!當天深夜,一氣之下,吳玉花就在兩個女同學的掩護下,躲開眾多的目光,連夜捲鋪蓋回家去了。

    這是星期六的下午發生的事,當天夜裏這件荒唐事就傳遍了整個潁平城。我們潁平人是富有想像力的,經過口口相傳,當這件荒唐事從城東傳回到城西的部隊大院時,已演變成「一個軍官跑到縣中去偷看女學生洗澡」的故事了。

    不巧的是,縣完中一位新近從南方調來的女教師,剛好又是當地駐軍榴炮團團政委的夫人。在這個星期六的晚上,夫人的枕頭風自然而然地吹到了政委的耳朵里。再加上全城都在傳播「一個軍人偷看女學生洗澡」的故事政委勃然大怒,為了挽回當地駐軍的聲譽,他當晚就來了個緊急集合併即刻下令關了蔡國寅的禁閉。

    這一年蔡國寅三十二歲,當過十六年兵,打過八年仗,畢竟是立過戰功的。弄清原因後,團里也就關了他三天的禁閉,爾後就把他放出來了。可到了第二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又站在了老校長的門前,問:那事兒,怎樣了?

    老校長說:喝水。你喝水。我已經給內人說了,讓她給你介紹一個,是棉織廠的女工,個頭、人品都不錯。人也長得

    蔡國寅說:工作。說說工作。

    老校長說內人的意思是,對方願意見面。你看是不是抽時間見見?

    蔡國寅說:你不是說要做工作麼?到底怎樣,給個囫圇話。

    老校長說:這個喝點水。你喝點水。

    蔡國寅說:說「工作」吧。

    老校長苦笑了一下,說:蔡連長,算了吧。人已經走了,退學了。

    蔡國寅一怔,說:退學了?

    老校長說:退學了。

    蔡國寅說:那就不歸你管了?

    老校長說:是。不歸我管了。

    蔡國寅說:好,很好。爾後,他扭頭就走,走了兩步,又折回頭來,說:你告訴我她的家庭住址。

    上尉連長蔡國寅第一次進無梁是坐吉普車來的,手裏提着十匣點心。

    當那輛綠色的吉普車開進無梁時,整個無梁村的女人們伸長着脖子從石磙上跳下來,一個個唏噓不已,奔走相告,嘴裏一次次重複着兩個字:大官,大官呀!

    五十七年後的今天,我很懷疑,假如上尉連長蔡國寅當年知道吳玉花有如此複雜的鄉村背景,假如他知道他將成為一株虬髯的老石榴,他還敢不敢來?

    可那時候,蔡國寅像是中了邪了,一意孤行,誰的話也不聽。他的吉普車就停在無梁村的場院裏,又一次成了全村人圍觀的對象。

    那天,無梁第一次有吉普車開進來,人們驚奇無比地看着這個綠顏色的「鐵傢伙」:先是看那吉普車的轍印,那輪紋能在地上印出花兒來;爾後看那吉普車的車燈,有人說比牛蛋還大;爾後才看那穿着軍裝的人,她們幾乎沒怎麼看人兒,看的是他帽子上的國徽,肩上的一個槓和三個「銀豆」,還有腳上的馬靴,人們說那皮靴走起來咯噔咯噔響,帶彈簧的;爾後是手裏提着的那十匣點心以及他那「您呢您」的東北口音普通話這一切都讓無梁的女人們興奮不已。可她們並不知道他乘坐的那輛吉普車是從縣武裝部借來的,他的一位老戰友在縣武裝部當部長;更不知道他腳上穿的馬靴是他從東北南下時,一個喝醉了酒的老毛子送給他的。她們只知道這是個「大官」,相親來了。

    於是有人飛快地跑去報信兒了。

    於是眾多的女人們簇擁着老蔡(他很快就要成為老蔡了)朝吳玉花家走去。

    可是,當蔡國寅來到吳玉花家院門前的時候,卻發現院門、屋門全都關上了。手裏提着點心的蔡國寅又一次被晾在了門外。

    無梁是普天下最不排外的一個村子。早年,外鄉來一個糟頭髮換針的老頭她們都要端茶遞水圍上半天,何況來了如此稀罕的人物?!無梁也歷來不乏熱心人。吳玉花家的黃泥牆並不高,女人們屁股一騎一磨就過去了。於是就有幾十個女人先後騎過院牆去拍吳家的屋門。這些女人一個個把門搭子拍得啪啪響,昂聲高喊着吳玉花的乳名:小花,開門吧,恁姑。開門,我,句兒奶奶。還有的喊着吳玉花她娘的小名:換,開門。你家搭戲台呢?架子不小。

    吳玉花的娘自然不願意得罪全村人。不一會兒,她慌慌地就把正屋的門開了。只是吳玉花仍然躲在耳房裏不出來。此時此刻吳玉花心情極為複雜,事情鬧到了這一步,她也不知如何才好。在碎嘴女人的嘈吵聲里,對於這個窮追不捨的人,她的心理起了一種很微妙的變化。她一點一點地回憶着他作報告、上軍訓課時的情形,突然很想看看這個人到底長什麼樣?她站在糊了窗紙的格子窗前,用小手指蘸了一點唾沫,在窗紙上濕出了一個小小的圓洞可她看到的卻是川流不息的女人們的屁股。

    無梁的女人們川流不息地湧進來。有傳話的,有苦口婆心勸說的,有自以為懂普通話做翻譯的。女人的屁股一次次從院牆上跨過,把雙方的話遞來遞去在傳話的過程中,無梁的女人們按各自的理解把雙方的意思都做了大量的藝術性加工,該刪的刪、該加的加,來言和去語都是在蜜汁里泡過之後才「翻譯」過去的。那就像是用一把把鑰匙試着開鎖,這一把不行再換另一把就這麼試着試着,四個小時過去了。最後連吳玉花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把鑰匙撥動了她的心。等女人們在吳玉花的默許下,正式打開院門待客時,已是掌燈的時候了。

    天黑下來了,在門前站了四個小時的蔡國寅終於吃上了「雞蛋茶」。那一碗放了紅糖的茶水裏打了六個荷包蛋,吃了這碗雞蛋茶的代價是,他必須入贅做上門女婿。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風俗和講究,蔡國寅也都一一答應了。

    兩人終於正式見面了。在昏暗的油燈下,吳玉花低着頭,心裏亂糟糟的,雖說也曾偷一眼偷一眼地看,可燈光只有一豆兒,太暗了。桌上的十匣點心擋住了她的視線,終還是沒有看太清蔡國寅的臉,她看到的只是半邊臉,那叫「剛毅」。她原來就知道他是一名參加過抗美援朝戰鬥的軍人,現在仍然只知道他是一名軍人。應該說,一個時期的風尚(對軍人的愛慕)起了最關鍵的作用。當然還有一些別的意思,也都是稀里糊塗的。

    按照口頭協議,蔡國寅是作為上門女婿入贅到無梁村的。聽人說,當年吳玉花的婚禮是十分風光的。那年月,她是無梁村第一個坐吉普車出嫁的姑娘。那輛吉普車從她家門前開出來,在眾人的追逐下圍着無梁村轉了一個圈兒,爾後又開回來了。就這麼轉了一個圈兒之後,上尉連長蔡國寅就此變成了無梁村的老姑父了。

    那時候上尉連長蔡國寅月工資九十八元,算是高薪階層。可這次婚禮,蔡國寅在無梁村一群熱心「幫辦」的策劃下,一一都按當地的風俗辦,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除了置辦嫁妝外,那一天吳家開的是流水席,肥豬用了三頭,豆腐十盤,粉條一千七百餘斤,花卷子饃十四籠,還有煙酒無梁村男女老少一個個吃得滿嘴流油!

    那天夜裏,月亮成了無梁村最亮的一盞燈,幾乎全村人都到老姑父的屋後「聽房」來了。在皎潔的月光下,他們等待着一個用普通話說出來的一個「日」字,可他們一直等到露水下來的時候,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最後,他們終於聽到聲音了,是哭聲,吳玉花響亮的哭聲。

    我知道我們終有一天要回歸土地。

    可我從來沒有認真看過自己的臉。是的,我照過鏡子,可我看的是相貌,不是臉。一個人的臉應該包括他的全部生命特徵。那時候我還看不清自己。不知自己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們皮膚的顏色為什麼是黃的,它是怎麼染成的?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們的顏色來自於土地,我們與平原一個色調。

    是的,在時間中,我曾不斷地修飾我的記憶。我篡改了很多東西,包括我的童年

    記得,當我睜開眼,第一眼看見老姑父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麼感覺麼?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他與無梁的任何一件物什都渾然一體:谷垛、麻雀、樹木、房舍,以及場裏的石磙,瓦屋的獸頭,顏色是一樣一樣的。他就像是土生土長、壘在村邊的一堵黃泥牆,或是植在路邊上被風雨蝕過的乏灰色的老樹樁子。他的臉就是一張無梁村的地形圖,溝溝壑壑一覽無餘。那眼泡就像是乾癟了的、濁黃色的、用席篾子劃開又撒了一點黑豆的石榴皮。他身上的黑棉襖爛着套子,腰裏勒着一根草繩,上半身像是一捆柴火;下半身又很像是一個大着褲襠、裹了裹腳的老太太。是的,他腿上還七纏八繞地用爛布打了一截不太正規的綁腿,那大約是他當過軍人的惟一顯示了。

    說實話,是碎嘴的女人豐富了我童年的記憶。後來,我才知道,老姑父當年那段曾經轟動潁平城的愛情故事早已煙化了。當年的上尉連長蔡國寅自從脫了軍裝後,已經是無梁村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特別讓人惋惜的是,當年的4873部隊,就是曾經駐紮在潁平的榴炮團,也就是老姑父曾經擔任過連長的北大院,二十五年後出過一個中將和兩個少將,他們都曾是老姑父帶過的兵。可老姑父本人卻在跟團政委吵了一架後,為了一個女人,莫名其妙地復員了。

    甜蜜是很短暫的。據說,兩人結婚後僅串過一次親戚,去吳玉花她舅家趕會。過完蜜月後,兩人掂着幾匣點心去她舅家趕會,路上還說着話,親親熱熱的。可一到會上,就招來了不少的笑聲。兩人一個高高挑挑的;一個短粗,炮彈一樣,這一高一低,一胖一瘦,顯得十分滑稽吳玉花的老舅望着一身農民裝扮的外甥女婿,說:花,咋?不是個官麼?(肩上)咋沒「豆兒」了?此後,吳玉花再不跟他一塊出門了。也許,吳玉花心裏的委屈是說不出來的。——當年,她本意是要嫁一個軍官的,卻陰差陽錯地嫁給了一個農民。

    結婚沒有多久,吳玉花就開始跟老姑父吵架、打架。他們兩人幾乎是打了一輩子架。老姑父家的水缸被換過無數次了,那是兩人打架時用頭頂爛的。據說,在一次次的爭吵中,吳玉花曾不止一次地問他:你到底看中我什麼了?每次老姑父都以沉默相對,不做任何回答。也許,他的沉默就是一種回答。

    如果拿現在的眼光來看,當年上尉連長蔡國寅的審美水平應是一流的。那時身高一米七二的吳玉花應該算是魔鬼身材了。她那挺拔的、高聳的胸脯,那一雙秀美的長腿,那渾圓飽滿的臀部,都是今天活躍在t台上走貓步的材料。

    或許,當年的上尉連長蔡國寅把挺拔、高聳的胸脯當成了對東北老家白樺林的遐想?把那一雙秀美的長腿、渾圓飽滿的屁股當成了對早年騎兵歲月的回憶?我想,他只是後來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無梁女人的特徵,是編席時站在石磙上練出來的。

    感情這東西誰能說得清呢?在時間中,既然任何物質都會發生變化,那麼非物質的感情,本就虛無縹緲,又怎麼能恆久不變呢?可上尉連長蔡國寅怎麼也想不到,他奔這個女人而來,是要跟她打一輩子架的。

    老姑父的軍人特質是在無梁村的時光里被一點點浸染、一點點抹去的。在碎嘴女人們的花絮里,最初的時候,老姑父曾到葦盪里喊過操。夕陽西下,他獨自一人站在一望無際的葦盪邊上,面對着橘紅色的落日,面對着一株株在風中搖曳的蘆花,老姑父放開喉嚨,以「立正,預備——」為始,獅吼一般地喊出了整部「炮兵操典」

    可老姑父自摘下肩章上的那三顆「銀豆兒」之後就什麼也不是了。他在無梁村的生活每況愈下,時常遭到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們的蔑視和戲弄。比如,女人們撇着嘴說,曾經見他到村裏的代銷點去偷偷地撿煙頭吸。比如,有一次去鄰近的官莊趕會,女人們發現他竟然穿一偏開口的褲子,那還是結婚時,他給吳玉花買的壓箱底的貨。女人們高高地站在石磙上,見了他就說:老蔡,你比石磙才高那麼一點點。在床上的時候,咋辦呢?是你抱她,還是她抱你呀?

    可不管誰抱誰,不管怎麼打,不管是怎麼「辦」的,老姑父還是把該辦的事都辦了。在此後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裏,吳玉花先後生育了五個孩子,活下來三個這也是他生活每況愈下的原因之一。

    在三年困難時期,面對女人們的一次次嘲弄,老姑父可以忍,吳玉花卻不能忍。一天晚上,她突然和顏悅色地對他說,聽說老胡下放到鎮上的公社來了。你們還是戰友呢,你去找找他吧?老姑父落到了如此地步,大約就剩下一點男人的尊嚴了,他只回了她一個字:不。爾後,兩人就各自扭過臉去,屁股對屁股,再也不說什麼了。

    據說,吳玉花流了一夜眼淚。第二天,她早上起來,用摔斷了一半的木梳子梳了梳頭,踮起腳就跑公社去了。

    在無梁,僅僅幾年的工夫,吳玉花已消磨了她的全部美麗。生了第二個孩子後,她的乳房乾癟得就像是曬乾了的兩隻老茄子,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挺拔。她的兩條長辮子早就割賣了,頭髮亂得就像是老鴰窩,滿是孕斑的臉上已沒了半點紅潤。她整個看上去瘦得就像是一隻大螳螂,只剩下那兩條長杆子腿了。

    這一天,她突然踮着兩條長杆子腿跑到公社,又是撒潑又是罵娘地大哭大鬧了一場。她罵老胡是騙子(老胡就是原縣武裝部的部長,就是那個借給老姑夫吉普車的人),跟姓蔡的是一路貨!她甚至躺在公社的大門口,把一條褲子都在地上蹬爛了這才把降職下放的公社武裝部長老胡給罵了出來,而且罵得他頭上直冒青筋,終於給老姑父爭得了一點好處。

    此後,在公社武裝部長的爭取下,老姑父才得以按傷殘軍人處理(他身上有七處傷),每月給七元的傷殘軍人補助金。

    老姑父既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

    在我出生後的第七天,他站在村中的一棵掛有吊鐘的老槐樹下,把裹着包單的我高高地舉起來,說:從今往後,這就是全村人的孩子。

    這當然是他當了村支書之後的事了。

    老姑父是入贅的第四年當上村支書的。那是「***」之後,村支書以私分瞞產的罪名被撤職了,老姑父以功臣的名義就此接替了支書的位置。那是冬天,地里就剩下胡蘿蔔了。所謂瞞產,瞞的也是胡蘿蔔。老姑父當了支書後繼續瞞產,瞞的仍然是胡蘿蔔。惟一不同的是,他沒有把胡蘿蔔拉到自己家裏去。他只是命人把地里的胡蘿蔔纓全部割去,給公社幹部造成場光地淨的印象,爾後半夜帶人一塊地一塊地地收割胡蘿蔔,當天收割當天吃掉,屁都不留。

    可老姑父私分瞞產的事還是被人發現了。公社武裝部長老胡帶着工作組一進村,就聲色俱厲地對老姑父說:老夥計,你壓線了,踩着地雷了!老姑父跟他裝糊塗,說:地雷,美式的?老胡說:我告訴你,私分瞞產,是要撤職查辦的!老姑父說:操,你查辦我?我還是你入黨介紹人呢。老胡說:到底有沒有,你給句話?老姑父說:說實話?老胡說:沒看啥時候了,你還敢胡日白?老姑父回頭看了看村人,一村人鴉雀無聲,一個個餓鬼一樣,眼裏泛着綠火老姑父說:真沒有。場光地淨!老胡說:老夥計,我是帶着指令來的。你好歹給我個台階下老姑父貼近他的耳朵,小聲說:要說有,也有。就幾畦胡蘿蔔,有千把斤胡蘿蔔老胡說:在哪兒呢?老姑父拍拍肚子,說:都吃到肚裏了。老胡說:要是查出來?

    老姑父拍着胸脯說:你搜。只要搜出來,你撤我職聽村里人說,就這樣,老姑父鐵嘴鋼牙,冒着風險(在公社武裝部長老胡的極力袒護下),雖然受了個「嚴重警告」的處分,卻一下子保住了幾十畝胡蘿蔔。

    那時候家家戶戶吃的都是水煮胡蘿蔔,一連吃了六個月,一直吃到藏在地里的胡蘿蔔生出有毒的芽兒,吃得人們上吐下瀉、直吐酸水。一直到了今天,我們才知道胡蘿蔔具有豐富的維生素a和c,還含有鈣質,俗稱「小人參」,是真正的綠色食品啊。可在那樣的年月里,人人都仇恨胡蘿蔔,胡蘿蔔把人都吃傷了。

    可也正是胡蘿蔔救了全村人的命,也間接地救了我的命。

    我出生後不久,就由老姑父抱着我一家一家尋奶吃。我說過,我曾摸過很多女人的奶子,那都是在老姑父的眼皮子底下乾的。那時候老姑父抱着我一家一家串,進門就說:給口奶吃。

    那年月,女人們乳房裏奶水本就不多,把她們的乳汁吮吸出來很不容易,且都帶有一股發酸了的胡蘿蔔味。現在我才明白,那叫酸奶,是含有胡蘿蔔素和維生素c的酸奶呀。

    我這一生最仇恨的就是胡蘿蔔。那時候,胡蘿蔔的氣味瀰漫了我的整個童年,我打的每一個嗝兒都帶有胡蘿蔔的氣味,過剩的胡蘿蔔素還有維生素c順着我的屁股直流!而且,當我厚顏無恥地把帶有胡蘿蔔味的奶水一口一口吸進肚子裏的時候,無梁女人的目光卻像濺着毒液的槍口一樣瞪着我,一個個恨得咬牙!可那時候,支書的身份就像是一張特別通行證,使老姑父得以抱着我從這一家走進另一家,昂然地告訴那家的女人:給口奶吃。

    是呀,女人們恨我。那時候,無梁村的女人們看見我就像看見了狼崽子一樣。雖然她們以善良的姿態解開了她們的懷抱,但無不咬牙切齒地瞪我,因為我曾經多次咬傷了她們的奶頭。當年,如果她們有武功的話,早就把我給廢了。後來,之所以我腦門上的骨頭特別硬(你知道,我出過一次車禍),那都是她們一次次用手指頭「點驗」出來的。常常,她們一邊餵奶一邊疼得噝噝啦啦地說狗狗狗,牙牙牙,你看那狗牙!

    最初,每當女人餵奶的時候,老姑父就會扭過臉去,蹲在院子裏默默地抽旱煙。後來,他就習以為常了,不再躲閃了,他可以和我一起享有同等的待遇了。如果用本村五方的話來說,那就是我用嘴吮,他用「眼吃」。個別時候,如果對方的男人不在家,他還有可能與那餵奶的女人打情罵俏,甚至於浪一些的女人會解開整個乳房,滋他一臉奶水!

    我必須坦白地承認,最早,老姑父所謂的「作風問題」是因我而起的。那一天,輪到國勝家女人(也就是後來的三嬸)給我餵奶。我至今仍記得,國勝家女人奶上有一顆黑痣,這顆黑痣曾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也就是這一天,我差點把國勝家女人(三嬸)的奶頭咬掉!正像她罵的那樣,一嘴狗牙。狼羔子。是啊,那時我太餓了,在童年裏我就是一個小狗兒,就是一個小狼羔子。那一天,也許是我吸她的奶頭吸得太久了,可除了汗味我一直沒有吮出奶汁來,我急了緊接着就是一聲悽厲的慘叫!國勝家女人的嚎叫聲驚動了全村人。是的,我吸了很久都沒有吮出奶水來。在胡蘿蔔時期,她餓得黃皮寡瘦,奶子乾癟得一點奶水也吸不出來了,就那麼吸着吸着吸着,我的牙咬住了國勝家女人的奶頭也就是這時候,在國勝家女人的慘叫聲里,老姑父衝過來了。老姑父在慌亂中一下子上了兩隻手:他一手端住了國勝家女人的奶子,一手掐住我的小下巴他大約是想把奶頭從我嘴巴里奪出來,可跑過來的女人都看見了:他緊抓着的,是國勝家女人那淌着血的白奶子!

    一時議論紛紛據說,當晚,兩家人都打了架。在院子裏,國勝把他那爛了奶頭的女人(三嬸)給揍了另一家,在屋裏關上門,吳玉花與老姑父大鬧,把水缸都頂翻了!

    在那樣一個時期里,女人們每每看見老姑父,就說:一個老狗領一小狗兒,倆禍害。

    童年裏,我的確是村裏的一個小禍害。

    在無梁,禍害就是「壞種」的意思,就是一鍋湯里掉進了一粒老鼠屎。而我,就是人們眼裏的那粒老鼠屎。那時候,在無梁村,單純從一個個的人來說,我是一個侵略者,是全村人仇視的對象。這可以從他們的眼裏看出來。可全村一旦集合起來,當鐘聲敲響的時候,這仇恨就又轉換成了一種「仁慈」。由此可以看出來,古人在造字的時候是多麼地洞悉人心!看好了,「二人」才為「仁」,那是要人們互相監督的;「雙絲」染了色,以「心」做秤才為「慈」,這也是讓人們互相比一比、稱一稱的意思。也是後來,我才知道,善意,是需要宣揚和激發的。

    我得承認,在童年裏,除了捏女人的屁股、咬傷奶頭之外,我還幹過其他的壞事,我是做過很多壞事的。最嚴重的一次,趁着老姑父去鎮上開會的工夫,村人們把我吊在了一棵樹上。

    現在想來,我童年裏做的那件壞事,如果再大一些的話,足可以判刑的。

    在我八歲的那年冬天,我剛剛在村裏的小學上二年級,也許是特別想做一件好事來表現自己,我卻干出了一件天大的禍事。那時候上邊號召「除四害」,學校要求每個小學生每個星期上交三個老鼠尾巴。在無梁,對一個家庭來說,交三個老鼠尾巴是不成問題的。可對我這樣的一個吃百家飯的孤兒來說,卻是很大的一個問題。為了完成交三個老鼠尾巴的光榮任務,我曾經扒過無數個老鼠窟窿那天,為了超額完成任務,我從大隊部里偷出了一小桶煤油。爾後在一些大孩子的慫恿下,把捉到的一隻老鼠放在油桶里蘸了蘸,用一隻繩子綁住這隻老鼠的腿,劃火柴點着後放在一個新發現的老鼠洞前,好把這一窩老鼠給轟出來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果然,那隻帶火的老鼠「哧溜」一下鑽進老鼠洞裏去瞭然而,在另一個洞口前,最先鑽出來的仍然是這隻帶火的老鼠!這隻帶火的老鼠帶着六隻老鼠從洞口裏躥出來,四下奔逃,可我卻一隻也沒抓到。不但沒有抓到老鼠,更為可怕的是,這隻帶火的吱吱叫的老鼠先是躥到了麥秸垛上,爾後穿過三個麥秸垛,又躥進了煙炕房裏不一會兒,場院裏就濃煙滾滾了!

    那是一個災難的日子。當全村人趕過來的時候,大火已經燒起來了!三個麥秸垛成了三座火焰山,根本無法撲救。更讓人恐懼的是,三座煙炕房也接連燒起來了,南邊不遠就是牲口屋,牲口屋的後邊是保管室,也就是村裏的倉庫我的媽呀!

    那天刮的是東北風,風助火勢,眼看就要燒到牲口屋了全村人都傻了。

    有人說:老天,這咋救啊?

    有人哭着說:完了,完了!禍害呀,整個村子都完了!

    這時候梁五方站出來了。年輕的五方,全村最聰明的五方,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五方大聲說:火是救不下了。九爺,三叔,別的就不用管了,趕快把最南邊這個煙炕扒了,把火截斷,牲口屋,倉房自然就保住了。

    於是,人們七手八腳地把最靠南邊的煙炕房扒了

    那天傍晚,當場院狼煙遍地、燒成一堆堆黑灰時,眾人這才想到了兇手。大孩子齊伙把我供了出來,說:是他。丟,丟乾的!於是,我被人們當眾提溜了出來這時候我已經嚇呆了!

    爾後,我就被吊在了場院邊的一棵樹上

    在那樣一個傍晚,我突然發現,目光是可以殺人的。仇恨在飛灰里擴散着,恨意迅速在場院裏蔓延。那時候場院裏站滿了人,無論男女老少,一個個眼裏都泛着黑綠色的火苗,就像是沉默的狼群一樣!不,比狼還可怕。我發現我已掉進了「仇恨」的海洋里,我成了人們壓抑已久的情緒爆發點,他們的眼一定餓壞了,個個都想吃人。我坦白地承認,當時,我嚇尿了。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什麼叫「人民」的汪洋大海。

    然而,就在這時,老姑父騎着那輛叮噹作響的破自行車回來了。當他撂下那輛自行車,匆匆趕到場院裏,操着他那東北口音的普通話問:怎麼了?怎麼了這是?哪王八羔子,誰幹的?!

    立時,人們像炸了的火藥庫,戳了的馬蜂窩,又像傍晚時分從柏樹墳里飛出來的黑風一般的破嘴老鴰,一個個噴着唾沫星子,開始歷數我的罪惡最後,眾口一詞的結論是:捆上,送派出所!

    天已黑透了,只有人們的眼睛是「雪亮」的。老姑父站在樹下,抬頭看了我一眼,爾後,又一言不發地勾下頭去,無論誰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就那麼背着手來來回回地在樹下走。他氣壞了,可是他一直走到人們唾沫星子幹了的時候,才伸手一指,大聲說:他,他還是個孩子爾後,他又走上一陣,再伸手一指,說:他還是個孩子這句話他一直重複着,一連說了九遍。

    老姑父一再重複的話就像是巴豆,他一把一把地撒下去,終於泄了人們的心頭之火。人群里沒人再吭聲了。接着是一陣兒一陣兒的咯着痰的咳嗽聲最後,人群里終於有人說:這禍害,也就是嚇嚇他。

    於是,眾人都隨聲附和說:嚇嚇他。

    老姑父指着我說:丟,禍害呀。

    我說過,無梁的風是很染人的。

    風無處不在。可風又是看不見的,風只有結果,沒有形態。

    在這裏,風還有一個優雅的稱呼:「西伯利亞」。這是無梁人從六十年代村中的大喇叭里聽來的。那時候廣播裏經常出現的一個詞語是「西伯利亞寒流」。無梁人以自己超常的理解力刪除了「寒流」,留下了具有無限想像空間的、美麗的「西伯利亞」。這只能再一次說明,無梁人是不排外的。

    無梁人之所以把風稱作「西伯利亞」,是沿着光棍漢們的思路走的。這是一種想像力的飄逸,是情緒化了的陰性理解,其中包含着對美的渴望和嚮往,以及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浪漫主義期盼。

    在這裏,風跟兩個字的聯繫最為密切:一個是「情」,一個是「塵」。「風情」是一個時段的概念,那就像是剪成一段一段、互不連接的奇異景象;或者說是斜陽下在空中飛翔的帶一綹斷線的風箏,含些許「偷」來的詩意。可過去就過去了,永不重複。而「風塵」卻是一個固定而久遠的時間概念,那是一種經歲月侵蝕後帶有烙印的蒼涼,是一種埋在時光塵土裏的永久性的定格。也只有在時間的概念上,風和塵才聯繫在一起。無論春夏秋冬,就是不颳風的日子,也有風的神跡。

    看一看樹上的葉子你就知道了,在這裏,沒有一片樹葉是乾淨的。

    在無梁,一旦「西伯利亞」刻在臉上,那就是歲月。而歲月一旦定了格,那就是風俗了。風俗是一個地域特定的生活習慣。我曾經說過,無梁人是主吃麵食的:麵條、麵餅、麵湯、菜面窩窩等。吃麵食須臾離不開的就是辣椒,辣椒是無梁人最重要的生活調味品。在庸常的日子裏,沒有辣子是吃不下飯的。辣椒吃多了,臉上就會生出粉刺來。如果在路上你碰上一個年輕人,一邊走一邊摳臉上的粉刺兒疙瘩,沒錯,那就是無梁人了。

    當然,這是低層面的。如果要求再高一點,如果家裏來了尊貴的客人,炒上兩個菜,那就是吃酒了。現在有人說酒是文化,也就是「辣」的文化,是讓人興奮的文化,「文化」到了極點,也就是一個字:醉。讓客人喝醉,這是無梁待客的最高境界。如果哪家來的客人喝醉了,醉成了一攤泥,那是待客的一種榮耀。往往要用架子車拉上,繞村一周,這是多麼體面的事情啊!

    無梁排在第二的風俗叫:領席。在這裏「席」是要「領」的,想一想這有多麼優雅。無梁是一個編席窩,最不缺的就是蓆子。那時候,一張席就是一張流動的床。無梁人最重要、最私密的活動都是在「席」上進行的(一為酒席,二為炕席)。特別是到了夏天,主家領着一張席,客人或朋友相跟着,有瓜的時候,就去瓜地;或者是樹下、河邊、場院,帶着盛了煙絲的笸籮、幾根脆瓜,席地而坐,對月而談至於說些什麼,那就不知道了。那時候一到夏日的傍晚,人人都會領着一張席到處走,說是納涼,可睡到半夜,忽然下雨了或是颳風的時候,就又拉着席走了,也許是去了炕房,也許是鑽了麥秸垛,誰也不知道他或她到哪裏去了。於是就發生了一些男女之間的事,這就是風情。

    我說過,最早的時候,老姑父曾抱着我一家一家尋奶吃,看遍了無梁女人的奶子。後來,我就變成了無梁村的一種「無名稅」:先是一家一家地派飯吃,後來就成了一種強行的攤派:一家出二斤麥子或是五斤玉米(由大隊統一扣),供我上學。從小學到高中,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裏,我的日子就是這樣過來的。

    那時候,我一星期往縣城中學背一次糧食。每次回去背糧食,我都會發現一些細微的變化。我最早發現的是,老姑父的酒量大了。老姑父原本是不大喝酒的,喝也是一兩杯。後來就不行了,後來老姑父成了無梁村的「第一陪客」。誰家有了紅白喜事,或是誰家來了體面的客人,定是要支書作陪的。如果哪一次沒有請到老姑父,那是很沒有面子的。我記得,在我回去背糧食的那些日子裏,常見一些女人找到大隊部來,纏着老姑父讓他去當陪客。最先老姑父有些慍怒,他說:這是幹什麼?拉拉扯扯的?不去。可他經不住女人的再三纏磨,也就應承下來了。一年又一年,甚至可以這麼說,老姑父的酒量,是全村人合夥哄抬起來的。特別是村里逢會,那是一年一度僅次於過年的大節氣,家家都有親戚來到了這一天,老姑父至少要串五十家以上!

    後來,在我跟着他走過村街的時候,我發現女人們的笑臉像葵花一樣處處開放。我知道,那都是對着老姑父的。女人們親切地、昵昵地叫着:老蔡,老蔡耶而老姑父卻昂着頭,一路「嗯、嗯」地走着,有時候還會說:嗯,記着呢。十三,我記着呢。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老姑父已經很習慣地把村裏的公章拴在了褲腰帶上。最初當然是為了方便群眾。那會兒需要蓋章的事情特別多,哪怕出一趟遠門,也是要蓋章的。老姑父人好,有人找到他,無論黑天白夜,老姑父都要從家裏爬起來,跑到大隊部去給人蓋章。次數多了,他也有些煩了,後來就乾脆把村裏的公章拴在了褲腰帶上。有人來找,就給人蓋一下。那公章終日拴在褲腰上,磨來蹭去的,總是缺油,於是老姑父就「哈」一下,再蓋。所以,每當有女人來找,只要不違反政策,老姑父就問:哈一下?人家會說:老蔡,哈一下吧?於是就「哈」一下。

    在無梁,「哈」也有親嘴的意思,次數多了的時候,不知老姑父是否使用了「延伸義」?

    漸漸地,我還發現,老姑父「領席」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夏天的時候,老姑父常常領着一張席到瓜地或是蘆葦盪里去。有時候,他是陪縣上或公社下來的駐隊幹部。有時候,他是領着村裏的一群編席的女幹部們開會。還有的時候,他領着一張席到處走,從樹下到場院,又從場院到水邊他常說的一句話是:蚊子。他說:有蚊子。

    他心裏有蚊子。

    我說過,老姑父所謂的「作風問題」,最早是因我而起。那是他在慌亂中端錯了「奶子」後來的事就難說了。後來人們傳的那些,都是添枝加葉、捕風捉影、經過渲染的。那年秋天,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村里小學校長苗國安(他也是無梁的女婿)在縣上開會的時候突然得到了一個消息:大學要招生了!是推薦招生。一個公社分了三個名額。得到消息後,他就急急忙忙地騎着自行車回來報信兒,希望老姑父親自出面,為我爭一個。

    是啊,在全村人的眼裏,我是一個禍害。是一隻吃遍全村的蝗蟲。如果能把我推薦出去,全村人就都「解放」了。當然,這對我來說自然是天大的好事。那時候上大學不但不要錢,還給生活費呢。就此,我也充分理解了人們的善意。可小學校長又說,雖說一個公社三個名額,可有兩個已被公社幹部的孩子佔去了,就剩下一個了。這一個指標三十個大隊去爭,能不能爭到手,還很難說快找老蔡!

    可是,就在這時候,老姑父不見了。全村人到處去找,一百個喉嚨四下喊,可怎麼也找不到。最後,小學校長苗國安說:敲鐘吧,一敲鐘,他也許就知道有急事了。

    那天傍晚,當鐘聲響過三遍之後,終於把老姑父敲出來了。老姑父是從葦盪里走出來的,他一手領着席,一手還提着褲子他沒想到村街里會站這麼多人,他愣了一下,忙解釋說:媽的,撒泡尿,把褲腰帶給弄斷了。

    人們都望着他,人們根本不聽他的解釋,人們都去看他的褲子前後村都喊過了,鍾也敲三遍了,他才出來,這泡尿有這麼長麼?


    就在這時,吳玉花牽着孩子從人群里走出來,抖手給了他兩耳光爾後,她一句話也不說,牽着孩子扭頭就走。

    老姑父就此蹲了下來。在無梁,老姑父入鄉隨俗的第一個姿勢就是「谷堆」。「谷堆」是個象形詞,就是蹲下的意思。老姑父「谷堆」在地上,很狼狽地靠着那棵掛鐘的老槐樹,平着臉色,略顯尷尬地說:啥事?啥事吧。

    老姑父的褲腰帶斷了,誰都知道這不是尿尿的問題,可人們還是信了。在無梁,凡是有職務的,只要給一個理由,人們就信。人們是心裏不信,臉上信。於是人們不再研究「褲腰帶」的問題了。

    小學校長苗國安給老姑父說了推薦上大學的事爾後說:抓緊吧。三十個村子,就剩一個指標,聽說明天就上會定了,是不是得送點禮呀?

    此時此刻,全村人異口同聲地說:送!這得送。

    這一個「送」字,經全村人的熱喉嚨喊出來,顯得鏗鏘有力。

    那會兒我就躲在老姑父的背後,他靠着樹的陽面,我靠着陰面。我不禁臉紅了,心裏怦怦亂跳。那時候,我還會臉紅,此後就不會了。

    人們都在等着老姑父說話,可老姑父就是不開口。我知道老姑父不開口的原因,這是逼着他去找公社武裝部長老胡,老胡是他的戰友,這是讓他去給老胡送禮他不願去求老胡,他還想給自己留一點尊嚴。

    可這一次,全村人不答應了。人們像「森林」一樣地圍着他,立逼他說話。「送」是必須的,人們甚至開始議論送什麼的問題了。有的說,隊裏不是還有幾桶小磨油麼?有的說,代銷點有煙,賒上幾條好煙。有的說,光煙不行,還得有酒

    事關前途,我心裏很急。我喉嚨是恨不得伸出一隻手,把他從地上拽起來。這時候,我是多麼感謝村人哪,我看見我的心都跪下來了!

    人們的目光再一次把老姑父給淹了。在目光的海洋里,不光是一個「送」字,還含有「褲腰帶的問題」。老姑父再三說是「繃斷的」,可人們不聽他解釋這幾乎是一種威脅了。再說了,這裏邊還有善的含意。我是一個孤兒,他們是在幫助一個孤兒,這就是道理。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道理後邊都包含着很多因素。可人們只說道理,不說「因素」。老姑父顯得很無助,他「谷堆」在那裏,就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老姑父已無處可藏。這時候,他不可能回家,他回不去了,家裏也面臨着一場戰爭。老姑父很艱難地站了起來,用帶着哭腔的聲音說:我不要「臉」了。

    這天夜裏,老姑父騎着那輛破自行車給人送禮去了老姑父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來。也許,那天夜裏他在老胡的門前蹲的時間太長了。他是很想要「臉」的,可他沒有辦法。他跟公社的老胡喝了一夜酒,回來把自行車一撂,就癱倒在場院的麥秸窩裏,人像是生了一場大病!

    可人們還等着他回話呢。當人們把他圍起來的時候,他眼都沒睜,只喃喃地說了兩個字:妥了。

    我承認,我上大學跟你們不一樣,我不是考上的,是「送」出來的。那時候三十個大隊搶一個名額,可這個名額最終讓我得到了。那是用全村人的油,還有煙酒和老姑父的臉面換來的。當那張薄薄的「紙」發到我手裏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麼感覺麼?我心裏說:拜拜了無梁,我再也不用看人的臉色了。

    我告訴你,不要輕看任何形式,在某種意義上說,形式就是內容。待我拿到那張「紙」之後,我又一次吃遍全村!人們開始用最好的飯菜招待我,用最優美的語言誇讚我,我在無梁村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被人們無限放大,我不再是禍害了,我成了一個最聰明、最懂事的孩子。每一次到村人家吃酒,都由老姑父作陪。那一天,老姑父又一次喝醉了,醉了的老姑父拍着我的肩膀說:兄弟,我冤哪,我的褲腰帶真是繃斷的。

    在我走的那一天,全村人都來送行。我得說,這裏邊的情愫是很複雜的。首先,這又是一次善的集中體現。其次,在他們心裏,我已約等於「官」了,他們送的是一個未來的「預備役官員」。可不管怎麼說,我的被褥,是村里女人們套的,我的臉盆,是村里給買的,還在我的兜里塞滿了柿餅和雞蛋女人們哭了,我也掉了淚。女人們圍着我問:丟兒,還回來麼?我說:回來,放了假就回來。可我還是有一種「放生」的感覺。我心裏很清楚,如果沒有那張「紙」,我什麼都不是。我不會再回來了。

    我以為,這將是一次成功的逃離。可是,我錯了。

    老姑父跟吳玉花的戰爭是曠日持久的。

    那天的「褲腰帶事件」是個***。當老姑父回到家之後,吳玉花突然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她一把把剛一歲多的小三兒從床上拉起來,倒着提在手裏,惡狠狠地說:一窩吃裏扒外的貨,摔死算了!

    老姑父嚇壞了,老姑父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小三兒。吳玉花一連生了五個孩子,五個全是閨女,雖然只活下來三個,可終日裏擦屎刮尿,她早就煩透了。在她眼裏,每一個孩子都是禍害,都是老姑父帶給她的災難。所以她很輕易地攥着小三兒的一隻腳脖子兒,倒着提在手裏,好像隨時都會鬆手!

    然而,這小三兒雖整個倒垂着,可那兩隻杏仁眼卻忽靈靈的,像是在笑

    老姑父急忙衝上去跟吳玉花搶孩子,他就像一顆出膛的炮彈,倏爾就把小三兒奪在了手裏,同時用腳勾倒了吳玉花。於是,在把孩子撂回床上的那一刻,兩人同時倒在地上,就此廝打在了一起。兩人先是碰翻了木製的洗臉盆架子,踢倒了一卷編好的席捆,撞散了一排葦子稈,爾後又用屁股拱倒了屋角里的水缸,像兩隻泥母豬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

    老姑父家的牆上已掛滿了人生的「腳印」。那腳印蜿蜒曲折、忽高忽低、且重且輕,全是在搏鬥中一腳一腳踩出來的。老姑父與吳玉花的每次搏鬥都是以命相抵的,兩人總是頭頂着頭或是相互揪着頭髮在地上滾來滾去,屋子裏邊的四堵牆成了他們隨時借力的地方,每一腳都跺得牆咚咚直響,牆上的石灰末四濺!那時老姑父常年穿一雙兩塊半的解放鞋,那些帶膠底花紋的半個腳印都是他踩出來的,而布底或牛皮底(兩人結婚時,老姑父給吳玉花買過兩雙皮鞋)的腳印則是吳玉花踩出來的。兩種腳印又常常會交叉重疊在一起,迴環往復,就像是倒掛着的人生曲線圖。

    最初兩人只是在屋裏打,暗打,臉上會帶些傷而已。後來就打出了院子,打到了村街上。可一旦到了村街上,老姑父就決不還手,那就成了吳玉花一個人的死纏爛打。吳玉花的罵聲就像是村中廣播碗裏的「新聞」一樣,每晚準時播出。那罵聲像爆豆一樣從她的薄嘴唇里迸發出來,鮮艷、凌厲、脆!就像是相聲演員說繞口令,既含蓄而又潑辣,既生動而又斑斕。有人說她是得了村里最會罵人的七奶奶的真傳。她打頭的第一句總是:你還是人麼,你蕎麥麵打糨子,你兔子屎編辮兒,你城隍廟貼膏藥,你還要臉麼?!豬、狗、黃鼠狼開初時人們還勸一勸,此後就不再勸了。

    其實,老姑父早就不要臉了。他的臉已煙化在無梁那無邊的田野里了。

    客觀地說,雖然是傳聞,老姑父也許難免會有作風問題。而我不想再說傳聞中那些跟他有牽連的女人的名字了。她們是我的鄉親。也許吧,在物質極端匱乏的日子裏,她們是很需要「哈一下」的。再說,老姑父的日子也太困頓了,他在無梁村的歲月里終日苦哈哈的,回到家不是吵架,就是打架,也太需要宣洩和滋潤了。或許,這裏邊還有風俗的原因,有情感的原因,那由一個人「領」出來的席,在無邊的田野里,在綴滿星星的夜空中,鋪下的一張張流動的床,不就是讓人睡的麼?在無梁,「睡」也是有兩說的。

    此後就是「游擊戰」了。老姑父每晚領着一張席到處走吳玉花就四處偵察、圍追堵截。吳玉花常常是一手夾着那最小的孩子、一手打着手電筒在暗夜裏快步走着,從場院到河邊,再從河邊搜到葦盪,她的搜索範圍不斷地擴大,她的長杆子腿一個晚上可以圍着村子走幾十里地仍不知疲倦。有時候,已是下半夜了,她還會去拍一個寡婦的門,看老姑父是不是睡在了人家的床上!

    長年累月的家庭戰爭把吳玉花鍛煉得就像是警犬一樣,她能隨時隨地在風中分辨出老姑父的氣味。她還能從氣味中發現異樣的情況,比如沾在老姑父身上的一根長頭髮,或是在葦盪里發現了空火柴盒子,或是掛在蘆花上的一節紅絨繩一旦發現了這些蛛絲馬跡,她就高度興奮,窮追不捨。有時,她甚至還會在黑夜裏對着星空不管不顧地大聲喊道:抓賊呀,抓光屁股賊呀!她的手電筒是加長的,能照出半里遠。那一條光的長線一次次拋在夜空中,照得無梁人四下躲閃。

    老姑父也有一支手電筒(那是我上大學後的第一年用助學金買來送給他的。老姑父雖然每月有七塊錢的傷殘補助,可這錢他一分也得不到,都攥在吳玉花的手裏),無論是在場院、葦盪或是田野里,每當兩支手電筒照在一起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他們兩個臉上那刻骨的仇恨。每一次,當吳玉花手裏的手電筒照在老姑父臉上的時候,吳玉花臉上就會出現一絲詫異的神色,她像是在問自己:我怎麼跟這個人在一起呢?而老姑父卻是沉默的,他總是很快就把手電掐滅了,仿佛不忍看那歲月的殘酷。

    這仇恨都是在困頓的日子裏一天天積攢下來的。日積月累,久而成仇。我猜,在他們兩人之間,仇恨竟然演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有時候,兩人從一起床就開始對罵,你罵我,我罵你,就像是吃炒豆一樣。他們二人常用的話語是一個字:死。每當這個字從牙縫裏跳出來,都像鋸齒一樣節奏明快、鏗鏘有力:「死鱉。」「死去吧。」「死外邊。」「死心眼子」可兩人自始至終誰也沒有提出過離婚,誰也不說離婚。

    也許,在精神層面上,老姑父需要「戰爭」。他打過十六年仗,如今在沒有炮彈呼嘯的日子裏,他有些無所適從?難道說他已習慣於「緊張」,他仍需要一個敵對者,需要時刻繃緊腦海里的那根弦麼?不然,如果哪一天,老姑父回家後發現吳玉花不在,沒有人跟他聒噪了,他就會忍不住問上一句:你媽呢?

    後來,我發現,在情感上,「仇恨」和「依存」居然可以結伴而行。對於吳玉花來說,那是一種日子與日子的對壘。是精神上的糾結與膠着。你看着我,我盯着你,寧可化成灰,誰也不放過誰。這裏邊竟然還有溫情的成分,有對既成事實的默認,有以敵對為外殼的相互間的照應,還有一種看似荒唐的對手間的默契比如,冷不丁的,吳玉花也會問一句:那老不死的,你爸呢?

    日子像流水一樣,那無盡的詈罵就成了不斷泛起的一朵一朵的浪花;是用鋸子拉出來的如歌的行板。如果哪一天兩人沒有吵架,倒成了很讓人詫異的事。連村里人都會說:稀罕,咋沒聲了?

    最可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老姑父最小的女兒,就是那個出生第五、排行老三發高燒僥倖活下來,僅有六歲名叫葦香的孩子,居然在一天晚上趴在老姑父腿上咬了一口,幾乎咬下一塊肉來!

    葦香從一歲起就偎在母親的懷裏去尋找父親。她的眼睛特別適應黑暗,在黑夜裏她的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兩隻手緊拽着母親的衣襟,任吳玉花帶着她到處奔走。吳玉花的咒罵聲伴着她走向田野,走向葦盪,走向炕屋和磨坊在長達五六年的時光里,小葦香在母親的咒罵聲中茁壯成長。母親從來沒有給過她好臉色,不是打就是罵;而雖然很少回家,卻特別疼愛她的父親每次都會偷偷地給她塞塊糖吃。

    可是,當她長到六歲的時候,一天晚上,兩人在葦盪里又廝打在了一起而此時此刻,小葦香突然跑上來,趴在老姑父的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當時兩人都愣住了,老姑父已伸出了打人的手,可他的手還是無力地放下了。他突然大聲咳嗽着,滿眼都是淚水。因為他看到了一雙噴濺着仇恨的眼睛,這雙眼睛裏爬滿了蜇人的螞蟻,那都是在黑夜裏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吳玉花已成功地把仇恨種植在了這個小女兒的心裏。

    從此,吳玉花有了幫手了。

    欠債總是要還的。

    當我研究生畢業參加工作之後,老姑父給我寫的第一張條子,就是要我去尋找葦香。

    此後老姑父又給我寫了無數個「見字如面」的白條,一直寫到我在學校里無法生存,辭職下海為止。這也是我仇恨老姑父的原因。

    十七歲的小葦香是突然之間失蹤的。那時候她正上高中一年級,在學校里已經有了綽號:「小洋馬」。她的母親曾經被人稱作「大洋馬」,她現在已經出落成「小洋馬」了,漂亮是不必說的。暑假裏,在「小洋馬」回到無梁的第三天,她突然失蹤了。

    一時間村子裏有許多傳言,議論紛紛最靠譜的消息是,她被一個騎着摩托到村里收購頭髮的小伙子拐走了。

    為此事吳玉花跟老姑父又打了一架。兩人除了互相責罵、大打出手之外,就是心急火燎地分開四下去找他們甚至還報了警。

    可是,三天過去了,仍然沒有查到葦香的任何消息。於是老姑父就讓人給我捎了一張條子,讓我幫着去尋找蔡葦香的下落。

    我已欠下了無梁那麼多的人情,老姑父的「條子」自然是不敢怠慢的。於是,我騎着借來的一輛自行車在潁平城裏整整尋找了三天,每一條街道,每一個旅店,每一個派出所我都去過了,我還託了一些在政府工作的大學同學,讓他們也幫着查找,可一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葦香的任何消息。不得已,我只好硬着頭皮回了一趟無梁,專程向老姑父稟報情況。

    然而,當我帶着禮物趕到老姑父家的時候,老姑父卻不在家。我問吳玉花:花姑,老姑父呢?吳玉花冷冷地說:死了。

    那一天,當我找到老姑父的時候,老姑父又喝醉了。他躺在場院的麥秸窩裏,成了一攤泥,怎麼也喊不醒。

    在無梁,在長達數十年的時光里,在村人的抬舉下,老姑父經歷了由陪酒到饞酒再到醉酒的複雜過程。如今,他醉酒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他已成了人們說的那種「熟醉」,一喝就醉。有幾次他醉的很不像樣子,被人們從家裏抬出來,晾在村街里的一張席上。據說,那天老姑父吐得一塌糊塗,等他醒來時,他身邊臥着兩條狗,一隻黑狗,一隻黃狗,狗也醉了。

    這個「狗醉了的故事」在無梁傳開後,很是影響老姑父的聲譽。人們再見老姑父的時候,眼裏就多了些不屑。另外,更主要的原因是,隨着政策的不斷變化,人們需要老姑父給「哈一下」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當他在村街里行走的時候,人們臉上的笑容就淡了許多,對此,老姑父肯定是有些失落的。

    這年冬天,我在省城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卻在無意之間,陰差陽錯地碰到了葦香。

    我說過,我本是立志要當一個學者的。那時候,我雖然只是省財貿學院的一個講師,可我已在學術報刊上發表了許多文章,在省內也算是小有名氣。在這次研討「平原部落文化」的會議上,我碰上了一個已小有職權的同學,那時,他已官至副處。讀研究生時,我跟這位綽號叫「駱駝」的同學在一個房間裏住了三年,感情還是有的。一天晚上,當我與他爭論平原文化到底是「臉文化」,還是「腳文化」的問題時,他突然對我說,吊吊灰,我帶你去個地方。我說,你知道我不喝酒。他說,不讓你喝,就是讓你開開眼界。爾後他說:洗個腳。

    那天晚上,在省城那條最繁華的大街上,駱駝把我領進了一家「腳屋」。這家掛着紅燈籠的「腳屋」門面並不大,裏邊卻別有洞天,進門後是一條長廊,對着長廊是一間間寫有牌號的格子房,同學走在前邊,我懵懵懂懂地相跟着,心裏怦怦亂跳,就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就在這時,隨着一聲「請」,駱同學進了一間格子房,當我跟着他也要進的時候,駱同學回頭狡黠一笑,給我指了指隔壁的一個房間,說:哥們兒,背背臉吧。爾後就昂首走進去了。我愣了一會兒,在一個小伙子的導引下,進了另一間格子房。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洗腳」。說實話,那時候我甚至不知道腳是如何「洗」的。

    那是一間很簡單的格子房,絕不像現在的「洗腳城」那麼浮華。裏邊只有一隻沙發和一張單人的按摩床。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隻沙發上,爾後我就看見了葦香。

    葦香是端着一個木盆進來的,木盆里盛了泡有草藥的熱水當時我已經驚呆了,就那麼木然地坐在那裏,看着葦香。離開無梁那麼多年,葦香早已認不出我了。可我還能認出她來,她右邊的眉頭上有一顆痣,按古人的說法,這叫眉里藏珠,是大福大貴的命。可葦香卻跑到省城給人洗腳來了。

    雖然她的穿着跟城裏人沒有差別,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我能認定她就是葦香,並不是單憑那顆眉痣,我是聞到了一種氣味,來自無梁村的氣味。那氣味是在無梁的薰風里日積月累泡出來的,就像酒一樣,是洗不掉的。

    我驚呆了的另一個原因是葦香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她甚至比她母親年輕時還要漂亮。據我的觀察,葦香身上已沒了未婚姑娘的那種青澀。她就像一個熟透了的鮮艷無比的桃子,兩隻大美眼忽閃忽閃的,胸脯圓潤飽滿地挺着,一件粉紅色的裙裝把屁股兜得緊繃繃的,襯得細腰寬臀,前凸後翹,真就像她的綽號,一匹活色生香的「小洋馬」。

    她蹲在我的面前,一邊用夾生的普通話說:先生,我是二號,很願意為您服務。一邊給我脫着鞋襪我那會兒身子一陣發緊,簡直不敢看她。當她把我的兩隻腳送進熱水盆里的時候,我才打了一個激靈,從尷尬的處境中擺脫出來。

    於是我試着問她:姑娘,你家是哪裏的?

    葦香說:山東。——那時候,她已經學會說假話了。

    我說:聽着像本地口音哪?

    葦香看了看我,說:搭界。

    我說:不對吧?聽口音

    她飛了我一眼,說:先生,你查戶口呢?

    這時候她正抱着我的腳用力地揉搓着我心裏一酸,突然想起了老姑父,我看見老姑父在槐樹下「谷堆」着,一臉的滄桑。曾經的炮兵上尉決然想不到,此時此刻,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正在省城的一家「腳屋」給一個陌生的男人按腳呢。算起來也有十八九年了,她給她的父親洗過腳麼?

    我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問:姑娘,你出來做這個,你家裏知道麼?

    葦香不回答。葦香說:先生,我們這裏有泰式,有港式,有全套,你做麼?

    我又一次試探說:你一個姑娘家,家裏多操心哪

    葦香說:港式的一百六十八,泰式的二百六十八,全套帶打飛機四百六十八,很舒服的。

    我遲疑着說:全、全套?

    那時候我只是個窮書生,囊中羞澀,我驚訝地說:這、這麼貴呀?那洗腳呢?

    葦香說:光洗腳八十。做個全套吧,又不用你付錢。

    我連聲說:不,不不。太貴了。

    那時候,掏八十塊錢洗個腳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我的莫名驚詫一定是讓葦香看到了,她的嘴角稍稍撇了一下,有了一點讓人看不出的蔑視。我甚至讀出了她那無梁口音的潛台詞:窮酸。充什麼大蛋!這地方是你來的麼?

    我說過,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進洗腳屋。腳洗了四十五分鐘,對我來說卻如坐針氈。我不知道我後來是怎麼站起來的,在我將要離開那個格子房的時候,我突然多了一句話。我回過頭來,望着她,說:葦香,還是回去吧。

    葦香突然抬起頭,像麋鹿一樣警惕地望着我,說:先生,你認錯人了吧?

    我說:我不會認錯的,我就是無梁人。

    葦香的眉頭聳了一下,臉突然紅了。她看着我,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她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一直在搜索記憶信號末了,她的眼睛眯了一下,再次撇了撇嘴,用戲謔的口吻說:先生,想泡我是吧?別來這一套,我見的多了!說完,端着那個木盆,快步走出去了。

    我當夜就給老姑父打了電話,老姑父是坐火車從潁平匆匆趕來的。我去火車站接上他,直接去了那家「腳屋」。一路上,老姑父反覆問:是她麼?真的麼?我只是點點頭。我實在不好意思說,正是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給我洗的腳。

    可是,當我們趕到時,卻撲了個空。那個腳屋的老闆說:什麼二號?我們這裏根本就沒這個人。我跟老姑父不容分說,闖進去一個屋一個屋挨着找,終也沒有找到。正是我多了句話,葦香才走的。茫茫人海,又到哪裏去找呢?

    老姑父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樣哭了。

    老姑父的眼是後來失明的。

    據說,自葦香失蹤後,老姑父與吳玉花不再打架了,也打不動了。村里人還以為兩人終於和好了。可戰鬥並沒有結束,兩人回家後互相瞪着,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在吳玉花,那一眼一眼的全是鄙視。老姑父呢,那情愫就顯得更複雜一些,有迷茫有恍惚還有悲涼。幾十年過去了,他的眼看人都看花了,可他的內心仍矛盾着。唾沫都吵幹了,還說什麼呢?兩人幾乎沒有話。沒有話的日子更為可怕。那就像是情感的燈油幹了,熬盡了,剩下的只有沉默。

    老大出嫁了,老二也出嫁了,家裏就剩下兩個人了。兩個人的日子,一個在酒里泡着,一個在恨里泡着,就剩下瞪眼了。對外,兩人還保持着最後一點體面。凡有人來,吳玉花就「嗯」一聲,那意思是說,找你呢。此刻,老姑父也會「嗯」一聲,這成了兩人之間最後的默契。這時候,老姑父的傷殘補助已增加到一百二十塊了。這每月一百二十塊錢的卡仍在吳玉花手裏攥着。老姑父喝酒也只有靠支書的身份了。可他老了,面臨改選,那身份越來越不值錢了。有時,每當錢取出來的時候,老姑父也偷過兩次,一次拿十塊二十塊的,可被吳玉花發現後,藏得更巧妙了。這幾乎成了兩人間的一種遊戲,一個藏,一個找,四處翻着找。可二人之間仍是什麼也不說,惱了的時候,就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恨恨的。瞪眼不算什麼,這還算是一段相對安寧的日子。

    那年冬天,村里改選後,老姑父不再是村支書了。可他的眼卻得了很嚴重的白內障,僅通一點路,幾乎就算是失明了。

    老姑父常常一個人在村口的大石磙上坐着,聞着風裏的聲音,找着跟人說話。村里人從他身邊走過,有時會給他搭句話,有時就走過去了。他默默地坐在那裏,一臉的悵然。每當太陽落山的時候,他慢慢地站起身,拄着一根棍子摸着走回去。

    那時候,老姑父曾托人給我捎過一個口信兒,說他「想聽聽國家的聲音」。可信兒沒有捎到(一直到他去世,我才知道,他是想要一個價值二十六塊錢的小收音機)。拍着良心說,我不是找藉口,我只是等我聽說後原打算要給老姑父治眼的,可不幸的是,那些年,我一直在奔波之中。當我定下心,要給老姑父治病的時候,我又此後,說實話,我已自身難保,顧不上他了。

    可就在這時候,離家出走十多年的葦香卻突然回來了。

    葦香回無梁,又一次造成了全村人的轟動。那是夏日的傍晚,葦香坐着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回到了村里,橘紅色的落日映在那輛出租車上,就像是一團紅色的火焰突然降臨在村子的中央。

    那時候,老姑父拄着一根竹竿在村頭一個廢棄的石磙上坐着,就像是一堆灰。當葦香坐着出租車從他身邊開過去的時候,他只是聞到了久違了的汽油的氣味,還有一股子他說不出名堂的香風。

    村裏的女人們立時就把葦香圍住了,她們嘰嘰喳喳地感嘆着,一個個說:葦香啊,真是葦香回來了!嘖嘖,都認不出來了!

    葦香身上穿着一條米黃色的飄裙,脖子上掛着一個黑十字純金項鍊,襯着她那雪白的肌膚,高聳的胸脯,更顯得成熟飽滿、美艷無比!她看上去就像是仙女下凡一般,蓮步輕移,下車後她僅走了兩步,那高腳酒杯樣的鞋跟兒在地上「嘚兒、嘚兒」地鑿出了兩個羊蹄狀的印痕。頓時,那聲響像是在敲打着眾人的心。於是,女人們一個個狠下心來,指着村口,說:葦香,你爸,村口那人,就是你爸呀。

    葦香站在那裏,僅朝着遠處望了一眼,說:是。我爸。我沒花過他一分錢。爾後就提着皮箱,挎着手包「嘚兒、嘚兒」地回家去了。

    老姑父仍然在那個廢棄的石磙上坐着,一直坐到天黑。老姑父想女兒都快要想瘋了,可女兒回來了,卻看都不看他一眼,老姑父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有好事的女人跑到他跟前,說:老蔡,你家葦香回來了,坐臥車回來的。他說:哦,回來就回來吧,我又看不見。

    據說,葦香回村後,一下子就與母親吳玉花摟在了一起,又抱又親又哭的,兩人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夜體己話吳玉花也許是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也是如花似玉呀。不免心裏百感交集,抱着女兒大哭一場!

    還有人說,葦香回家後,對父親十分冷淡,甚至連句親熱的話都沒有。一再重複的只有一句話:這屋裏啥味?媽,這屋子裏怎麼這麼大味呢?而吳玉花總是撇撇嘴說老不死的,你別理他。

    每當她一再重複這句話的時候,老姑父就悄沒聲地拄着那根竹竿走出去了。

    一天,老姑父在村路上截住了葦香,他對着空氣說:給你丟哥捎個信兒,就說我想聽聽「國家的聲音」。葦香說:啥音兒?你眼都瞎了,還聽個啥?老姑父說:你不懂。他懂。葦香說:我就知道,你操他的心,他啥鱉孫人呀!你以為他還在學校教書呢,早跑得沒影兒了。老姑父說:他,上哪兒去了?我就讓你捎個信兒葦香說:屁。一個窮酸!你就指望他吧。老姑父氣了,說:你給我站住!葦香說:我忙着呢,沒工夫跟你扯閒篇。老姑父舉起拐棍,在村路上一陣亂掄!可葦香早走得沒影了。

    很快,人們就知道葦香掙了大錢了。葦香回來不久就讓村里批了一塊地,十天之後,一座三層小樓拔地而起,而且里外都貼了瓷片!

    這是村里蓋的第一座小白樓,很扎眼的。當一掛鞭炮響過之後,全村人都跑來看人們一聲聲地感嘆說:有個好閨女,就是不一樣啊!

    可老姑父卻拒絕到新房裏去住。老姑父把葦香叫到灶房裏,很嚴肅地說:葦香,我問問你,錢是哪兒來的?

    葦香隨口說:掙的唄。

    老姑父說:怎麼掙的?你幹什麼掙這麼多錢?

    葦香一下子惱了,葦香先是賞了他一口唾沫,葦香把唾沫吐在地上,恨恨地說:你瞎着個眼,問啥問?你管我呢?你操過我的心麼?你操過家裏人的心麼?一個上大學的指標,就說那時我小,你給我姐也行啊,你給了那兔崽子

    就在這時,吳玉花衝進來,一連賞了老姑父六口唾沫呸呸呸呸呸——啊呸!

    老姑父伸手去抓竹竿,可那竹竿一下子就到了吳玉花的手裏,緊接着連跺帶踩,頃刻間斷成了一節一節的竹片!

    老姑父的嘴一下子就歪了老姑父中風了。

    老姑父剛得腦中風時,兩人都嚇壞了,當即就把他送到了鎮上的醫院。可是,在醫院裏掛了幾瓶水之後,待老姑父稍稍好了些,葦香又急着回城裏去,於是兩人一商量,就又把老姑父拉回去了。

    葦香這次離開村子雖是悄悄走的,卻一下子帶走了六個姑娘。葦香回村從沒說過城裏的一個字,有人問了,也只含含糊糊地說是倒騰衣服之類可這六個姑娘卻執意要跟她走。

    據說,一天早上,天不明的時候,葦香帶着六個姑娘悄悄地走了。村里人的目光很含糊,就像是預見了什麼,可誰也不說。

    據說,老姑父回村後,雖然已口齒不清,卻用手指着,執意地住在了老屋裏。最初,吳玉花每天還會給他端飯吃,一天給他端個一碗兩碗的,吃不吃就隨你的便了。可老姑父半邊身子不能動,大小便都幾乎不能自理,屋子裏自然臭烘烘的。偶爾,出嫁了的大女兒回來,會給他收拾收拾,可大女兒又不常回來所以,吳玉花再進老屋時總是捂着嘴,把飯碗放下就走。

    據說,有一段時間,在大女兒的哀求下,吳玉花也曾經請了一個鄉間的老中醫給老姑父治過病。老姑父頭上扎着一頭的銀針,由大女兒和大女婿扶出院子,爾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村路上往前挪,驚心動魄地走了十幾步遠就此,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的老姑父終於看到了藍天。

    據說,有那麼幾日,老姑父癱着半邊身子,頭上扎着一頭銀針,天天像孩子一樣在村街里艱難地、一步一步地挪着學走路村里人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那是怎樣叱咤風雲的一個人,如今卻落到了這步境地?!那就像是對病態的一種殘忍的展覽,誰看見都忍不住想上前扶他一把,說:天哪,老蔡,你咋這樣了可最終都被吳玉花喝止了。吳玉花像是押送犯人一樣跟在他的後邊,一迭聲地說:別扶他,別扶。他能走。他會走。讓他自己走,練練。老姑父就歪着身子自己走,一步一步那情景慘不忍睹!後來,老姑父在學步的路上又摔了一回,此後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還是據說,日子長了,擦屎刮尿的,吳玉花也侍候煩了。有時候,吳玉花也逗他,她會長時間地看着這堆「灰」,說:老不死的,你把手舉起來,我看看。老姑父就試着舉那隻癱了的左手,可他使不上勁。吳玉花就說:舉兩隻手,兩隻手都舉。老姑父就聽話地、一高一歪地舉起兩隻手這時候,吳玉花突然想起了什麼,說:老不死的,你投降了?你也有投降的時候?你瞪我幹啥?你瞪你瞪你瞪!說着,就再賞他一口唾沫!

    還有的時候,吳玉花嘴裏正嚼着一點什麼,見老姑父瞪她,就「呸」上一口。有一天,她嘴裏正好塞滿了石榴籽,家裏的石榴結果了,又大又甜,她吃了半個,把半個放在窗台上,就那麼手裏端着一碗飯,塞着一嘴石榴籽走進了老屋。那時候,老姑父正歪着癱了的半個身子在撒尿屋子裏尿臊氣四溢。把吳玉花嗆得一嘴石榴籽噴在了老姑父的臉上!罵道:老不死的,糟踐人也不揀個時候!啊呸!

    老姑父歪在那裏,一臉的石榴籽,一臉糨糊糊的石榴汁液。可就在這時,老姑父嘴一歪,突然笑了他的笑容一定很猙獰。

    吳玉花放下碗,匆忙逃出了老屋。

    據說,老姑父是二〇〇二年秋天去世的。

    是的,我沒有參加老姑父的葬禮。這也是我至今愧疚不已的。

    那時,我早已辭職下海了。為了遠離我這幫鄉親,為了躲避老姑父那源源不斷、幾乎要把我逼瘋的「白條」我一氣之下逃到了上海,成了上海一家證券公司的「黃馬甲」。後來這十多年裏,已經跟村里沒有任何聯繫了。

    據說,老姑父的葬禮聲勢浩大、極度哀榮。蔡總,蔡思凡女士,也就是過去的蔡葦香小姐,現任平原板材股份有限公司的總經理,一下子請了四班響器對吹,無梁村一街兩行站滿了看響器的人們。在「喜洋洋」、「百鳥朝鳳」及「你挑着擔、我牽着馬」的音樂聲中,悲痛欲絕的蔡思凡女士曾哭暈倒過去三次!

    吳玉花也哭了。他們雖然打了一輩子架,吳玉花還是掉淚了

    在葬禮上,吳玉花對人說,老姑父走得很平靜,臉紅撲撲的。那天中午還吃了一碗芝麻葉麵條。好好的,下半夜就咽了氣。可另有人說,吳玉花半個月都沒進老屋的門了。還有人說,蔡總真是個好女兒,在老姑父臨去世的那些日子裏,她曾多次專程從城裏趕回來,一次次進出老屋去看望他的父親,一點也不嫌髒,可真是孝順哪。

    這些都是「流竄犯」梁無方後來告訴我的。無方是個「上訪專業戶」,他一生都用在告狀上了。我是在出差途中碰上樑無方的。五方又到北京上訪來了,在北京火車站一個角落裏,我碰到了他。我請無方在餐廳里吃了頓便飯,喝的是小瓶的二鍋頭。五方喝了酒之後,就隨口告訴了我老姑父去世的消息。當時我愣住了,面有愧色。

    我原以為,欠老姑父的人情,該還的都還了,還要怎樣呢?可是我甚至暗暗地給自己找了一個藉口:老姑父如果在天有靈,為什麼不給我托個夢呢?

    可就在這時,五方吐着一嘴酒氣說:其實,老蔡沒有死。

    我又一次愣住了,我說:方叔,你啥意思?

    五方說:老蔡成了一棵樹。

    我說:方叔,你到底啥意思?

    梁五方朝前探了探身子,壓低聲音說:我是說,老蔡進城了。老蔡的頭,在省城盆景園一個大花盆裏栽着呢。

    我說:方叔,你喝多了吧?

    五方說:不多。就小二兩酒,還是二鍋頭接着,他又說:丟兒(他叫我的小名),你聽我說。全村人,就我一個兒沒使「封口費」。所以,這話我敢說。換換家兒,沒人敢告訴你。

    我吃驚地望着他,說:封口費?

    這時,梁五方突然伸出手來,五方說:爺們兒,給倆吧,意思意思。你給倆錢,我就告訴你。這叫「信息費」,如今講這個,你看着給。

    我先是怔了一下。爾後我從兜里掏出皮夾,從裏邊抽出一疊錢,大約有兩千,放在了五方的面前。五方看了,說:夠一句。

    往下,五方的話說得我心驚肉跳,好久都沒回過神來是啊,世道變了。可再怎麼變,在平原的鄉村,也不該出這樣的事。我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也不敢相信。我看着梁五方,期望着在他臉上能讀出點什麼。雖然是酒後,梁五方仍不像是在說假話的樣子。他眸子裏是有亮光的。可我還是不敢相信我現在連真假都分不清了。

    聽了梁五方的話,我久久不能平靜。我不相信這會是真的。我告誡自己,從「流竄犯」梁五方嘴裏也說不出真話來。

    可是,分手後,當我走進軟臥車廂的時候,突然覺得心裏很痛,像針扎一樣痛!我的公司總部在深圳。回到公司後,我一連數天心神不寧,夜裏也開始做噩夢了。有一句話,像炸雷一樣不時在我耳畔響起:給口奶吃!給口奶吃我明白,我是欠了債的人,老姑父的人情,我是一生一世也還不清的。

    後來,我按梁五方的指引,去了一趟省城的盆景市場。

    在市場上,我挨着走了一遍。在一盆標價一百二十萬、名為「汗血石榴」的盆景前,我站住了。那一刻,我的心怦怦亂跳。我說不清是為了什麼,這難道說是一種感應麼?

    這時,盆景園的老闆走過來,說:先生,這可是我的鎮園之寶,想要?

    我說:這盆石榴,一百二十萬?

    老闆說:你如果真想要,借一步說話。

    於是,我跟着這位老闆進了裏間的一個擺有茶具的花房裏。進了花房,老闆讓人泡上茶,爾後對我說:先生,我在這裏說的話,出了門就不認了。不瞞你,這株石榴是我七十萬進的,養了三年了。這株石榴跟別的盆景不一樣,是用血肉餵出來的。

    我望着老闆,老闆臉上一層油。我說:牛肉還是羊肉?

    老闆低聲說:我往下再讖一句,可別嚇着你。你看這個盆特別大,它的最下邊,墊着的是一顆人頭。

    我說:人頭你也敢賣?

    老闆說:不是我賣人頭,我賣的是盆景。至於它下邊埋了什麼,我並不知道。不知者不為罪但是,我之所以敢賣這麼高的價,它是有原因的。我告訴你,就這株石榴,它一天一個價,你出了這個門,改天再來,說不定就是二百四十萬了。

    我已在生意場上泡了這麼多年,我知道老闆話里有詐。可我不想再討價還價了。假如老姑父在天有靈,他我說:這盆石榴我要了,但我有一個條件。

    老闆說:你說。

    我說:你必須告訴我,這株石榴的來龍去脈。說說,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老闆朝周圍看了一眼,爾後,探過身來,低聲說了一些話

    我說:真的麼?

    他說:不打誑語。

    如今這株石榴就擺在我的辦公室里。這是一個帶有花卉圖案的橙紅色的大盆,花盆巨大,就像一隻半截缸那麼大,盆中的石榴長勢很好,樹幹和枝條都是經過最高級的盆景師修飾過的(上邊有鐵絲綑紮過的痕跡),虬虬髯髯地塑造成了迎客狀,它甚至還結出了兩個大石榴。

    當我把這株石榴「請」回來的那天夜裏,我曾經專門搬了把椅子,坐在石榴前,想跟他說說話。可一夜過去了,「石榴」始終沒有開口。有一陣子,當我歪頭打瞌睡時,隱隱約約地覺得門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風?

    是的,我聞到氣味了,來自無梁的氣味。那氣味一日日地薰染着我,使我不得安寧。每次從它身邊走過時,我都忍不住想打爛那盆,看看下邊是不是墊着人頭(我甚至專門去諮詢了律師,律師告訴我說,如果那下邊確實是一顆人頭,不管人死沒死,都是犯罪。而且,那些拿了「封口費」的鄉親,屬隱匿不報,將視為同罪)

    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每到夜半時分,我都能聽到那盆石榴的聲音。那株栽在花盆裏的石榴說:我想聽聽國家的聲音。

    我知道,這也許是幻覺。我也多次告誡自己:別怕,這是幻覺。可這幻覺太嚇人了,足以讓我顫慄,讓我渾身發抖。

    它說:我想聽聽國家的聲音。

    我該怎麼辦呢?

    也許,這只是一個傳說,是「流竄犯」梁五方的誑語。

    可五方,曾經的梁五方,又是無梁最聰明的一個人,他會騙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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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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