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真少爺的第一次見面過於出乎意料,鍾宴笙心事重重的,也不好意思跟人家嘰嘰喳喳,悶着頭跟黑衣人離開了長柳別院。
剛跨出門檻,身後的大門就「嘭」地一聲合上了,堪稱利落冷酷。
這人應該是向着真少爺,看不慣他吧。
鍾宴笙從來都很惹人喜愛,頭一次受這種冷遇,難免小鬱悶,但也只能接受。
誰叫他佔着人家位置,受了十幾年好處呢。
這會兒的天色不復之前晴朗,遠處湖面上的風吹拂來,潮乎乎冷冰冰的,像是快下雨了,被風一吹,脖子上的刺痛感就更明顯了。
鍾宴笙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低頭一看,瑩白的指尖沾上了點點血跡,格外惹眼,頓感頭暈。
是落到花叢時刮到的,還是被劍劃傷的?
這傷口沒發現還好,一發現存在感就加強,疼得厲害,鍾宴笙嘶了聲,捂着脖子慌亂爬上馬車,翻出面銅鏡。
對着鏡子看了半天,鍾宴笙咬咬唇,忍着疼將那一線血跡擦去,免得被人發現,解釋不清。
好在傷口細細的,只破了皮,擦了血就看不出了。
才擦好,外頭傳來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是雲成回來了。
見馬車帘子飄蕩着,雲成掀開往裏一瞅,看到完完整整的鐘宴笙,大大鬆了口氣:「您回來了啊少爺,我瞧着可能要下雨,趕緊就來了。」
鍾宴笙心虛地把帕子塞進袖中,若無其事:「嗯嗯。」
「夫人可能提前回府了,咱們得趕緊回去。」雲成解開栓馬的繩子,「少爺,您見着想見的人了嗎?」
鍾宴笙唔唔點頭:「見着了。」
就是和他想像中的不一樣。
相當不一樣!
倆人的預判不錯,馬車剛離開長柳別院,便聽轟隆一聲,大雨傾盆而下,噼里啪啦砸在馬車上,空氣里浮動着一股清新的泥腥味。
倆人偷偷溜回府的時候,侯府內一切平靜,似乎沒人發現鍾宴笙跟雲成偷溜出去了。
估摸着侯夫人快到了,鍾宴笙在雲成的協助下,快速換了身新衣裳,把頭髮重新梳過,又洗了把臉,忙活完了,往外張望:「是不是回來了?」
雲成出去打聽了下,回來搖頭:「夫人還沒回來。」
奇怪了,金福寺在山上,若是下了雨,山路就不好走了,侯夫人應當早早下山回來了才是。
鍾宴笙納悶不已,隔了會兒,讓雲成再去打聽打聽。
雲成跑了好幾趟,直到鍾宴笙一個人在院中用了晚飯,把補藥也喝了,夜色落幕,才傳來消息,說是侯夫人和侯爺回來了。
鍾宴笙擔憂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起身就奔去了主院,後頭的小廝趕緊撐傘跟上。
鍾宴笙來侯夫人的院子,向來是不必通傳的,也沒人會攔,一路暢通無阻地走進了主院,侍女將他引到了暖閣前,想進去通報。
鍾宴笙等不及,自己上前敲門,巴巴地喊:「娘,我可以進來嗎?」
隔了片刻,裏頭傳出淮安侯的聲音:「進來。」
鍾宴笙立刻推門而入,來不及見禮,先急着去看侯夫人的狀況。
淮安侯夫婦倆坐在暖炕上,似在閒聊,侯夫人倒是好好的,只是神情有一絲掩不住的低落。
淮安侯的朝服還沒換下來,神色一如既往的嚴肅,目光落到鍾宴笙身上,微含責備:「才想叫你過來,你就來了。病剛好,就偷溜出去玩了?」
被發現了!
他和雲成都不在,確實容易被發現跑出去了。
鍾宴笙心裏一咯噔,長長的睫毛心虛地抖了幾下,眼神飄忽不定的,怕挨罵,偷偷抬眼瞟淮安侯。
那副心虛的小模樣着實可愛,侯夫人臉上的憂色一掃而空,掩唇笑起來。
淮安侯語氣嚴厲:「上哪兒去了?」
「就……在街上逛了逛嘛。」鍾宴笙靈光一閃,垂下雙睫,語氣落寞,「我一個人在家中待着無聊,離京十來年了,也沒什麼熟悉的朋友,若是……若是家中還有個年紀相仿的哥哥弟弟就好了。」
鍾宴笙生着張很有欺騙性的臉,大多數時候,沒人忍心對着這張漂亮的臉苛責什麼,何況是這麼委委屈屈地說話,語氣又軟綿綿的,像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可憐可愛得緊。
淮安侯和侯夫人同時靜了靜,對望一眼,一時沒人說話。
好半晌,侯夫人忍不住摸了把兒子毛茸茸的腦袋,溫柔地開了口:「迢兒想出去玩是可以的,但得多帶幾個人,京城不比姑蘇,娘怕你在外頭被人欺負,好不好?」
鍾宴笙乖巧點頭:「好。」
才怪。
多帶人就沒辦法溜去長柳別院了。
看他乖乖的樣子,淮安侯威嚴的臉色也不太能繃住了,握拳抵唇乾咳一聲:「好了,爹又不是要責問你,出去瘋玩了一天,早些回去歇息。」
先在淮安侯和侯夫人心裏種顆種子,讓他們知道自己一個人無聊,不抗拒出現什麼兄弟。
鍾宴笙悄悄彎了彎唇角,離開時刻意維持着落寞的神色,身軀單薄得像張紙,孤零零的一小隻,瞧着就叫人心疼。
侯夫人不由自主道:「要不,就讓……」
淮安侯沉默良久,搖搖頭:「不是我不想,而是現在的局勢,實在不適合。」
侯夫人眉宇間又多了幾分愁緒,輕輕嘆了口氣,淮安侯撫了撫夫人的背,安慰:「夫人可借着拜佛的名義,多去他那邊走走。我們不是已經安排好了嗎?再等一等。」
侯夫人眼眶發紅,抹抹眼角,終是點了點頭。
回到春蕪院的時候,外頭又下起了雨,春雷轟隆不斷。
鍾宴笙病剛好就跑出去一趟,累得不行,回屋就關窗上床睡覺,在響了半晚上的隱隱雷聲里做了一晚上噩夢。
翌日還沒睜眼,就先感覺到渾身上下都在發疼,尤其是腹部,碰一下都疼得他倒嘶涼氣。
昨日大概還是摔傷了,只是一時沒有察覺。
鍾宴笙渾身難受,又不敢叫大夫來看,在拔步床角落裏蜷成一小團,含着淚默默捱着。
雲成早早就起來了,聽到動靜,繞過屏風走到床邊,掀開被子沒看到人,朝着床里側的小鼓包呼喚:「少爺醒了嗎?我叫廚房把早飯送來?對了,夫人今兒一早又去金福寺拜佛了,讓少爺自己用飯……」
鍾宴笙本來還咬着牙在忍疼,聞言一喜。
昨晚他還發愁,母親在家的話,該怎麼偷溜出去。
一時他的小腹也沒那麼疼了,從床上翻下來,赤腳披髮踩在地毯上,眼睛亮亮的:「雲成,快快,我們去長柳別院!」
雲成傻了:「今兒還去啊?哎……少爺你先把襪子穿上!」
吃完早飯,鍾宴笙學聰明了點,把院子裏的人都支開,嚴肅吩咐他們自己要讀書,不准打擾,才帶着雲成做賊似的沿着小道出了侯府。
一回生二回熟,雲成很快蒙着面去租了馬車,看出鍾宴笙往後大概還要往外跑,這回將馬車長租了起來,回頭牽去客棧歇着便好。
今兒去長柳別院的路上清靜了許多,沒見着其他的馬車了。
鍾宴笙愈發確信,昨日那些頗為華貴的馬車,就是來京郊踏青遊玩的。
租來的馬車沒有自家的馬車寬鬆柔軟舒適,等到了別院外的竹林邊,鍾宴笙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散架了,嘶嘶抽着涼氣,慢騰騰地挪下馬車,有氣無力道:「你去玩兒吧,過兩三個時辰再來接我。」
雲成性子開朗,昨兒跑去跟人玩,已經結交玩伴了,應了聲得嘞,興沖沖地去找玩伴了。
同昨日來時一樣,長柳別院依舊靜得仿若一尊巨大的怪物,下了一夜的雨,遠處的湖面上飄蕩着朦朧霧氣,風涼颼颼的。
鍾宴笙磨磨蹭蹭地走到門口,還沒敲門,門就嘎吱一聲開了,大門後出現了昨天的黑衣青年,臉上依舊沒有表情。
鍾宴笙感覺他還怪有性格的,跨過門檻,跟着他往裏走,好奇地打聽:「你叫什麼名字呀?是跟着哥哥過來的嗎?」
黑衣青年沒搭理他的話:「請。」
不知道為何,鍾宴笙覺得他走得比昨天急很多,步伐極快。
鍾宴笙小腹還疼着,有心想叫對方慢一點,又覺得自己會不會顯得要求太多太嬌氣,不好意思說出口,咬着牙努力跟在後頭,渾身又累又疼的,鼻尖尖都冒出了點汗。
長柳別院內的佈局很複雜,七繞八繞的,好在路不長,走到個院子前,展戎腳步一頓,側身讓開,抬手把氣喘吁吁的鐘宴笙往裏面一推,砰地合上門。
鍾宴笙筋疲力盡的,被推了一下,踉蹌着差點倒地上,暈頭轉向地步入院中,茫然地回頭看了一眼,又瞅了瞅院子裏。
空空蕩蕩的,四周死寂一片,一個活物也沒有。
心底陡然湧上一股不安,他咽了咽唾沫,在原地僵了會兒,發現屋門虛掩着,猶疑着上前敲了下門,小聲叫:「哥哥,你在裏面嗎?」
沒有回應。
「我能進來嗎?」
還是沒有回應。
想想真少爺行動不便的樣子,鍾宴笙擔心是出了什麼問題,抬袖擦了擦臉上的細汗,推開屋門,邊小聲喊哥哥,邊小心翼翼走了進去。
一跨進屋中,眼前猝然暗了下來,腳下不小心踢到個什麼東西,咚地一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鍾宴笙的神經本來就繃着,瞬間像炸了毛的貓,差點叫出聲,潛意識裏的恐懼讓他下意識想拔腿就跑,可是想想侯府里的大家,雙腿又死死釘在了原地。
不能害怕,不能跑。
扶着牆深深地吐了口氣,鍾宴笙抬起腦袋,大白天的,四周的窗戶竟用黑布罩着,視野里昏暗一片,眼睛一時適應不過來,看不太清東西。
越來越古怪了。
鍾宴笙吞咽了口唾沫,低頭仔細看自己剛剛踢到了什麼,這一低頭才發現,地上狼藉一片,屋裏如狂風過境般,香爐傾倒,碎瓷滿地,外間沒幾個完整的東西,簡直跟被賊光顧過似的。
難不成真進賊了?
鍾宴笙心裏一緊,顧不得奇怪,繞過屏風往裏走去,誰知道剛繞過去,就聽「咻」地一聲,有什麼尖銳的東西擦過他頭頂的碎發,奪地釘在了木質屏風上。
因為勁道太大,沉重的山水紅木屏風晃動了一下,差點倒下去。
鍾宴笙嚇得近乎失聲,大腦空白了十餘瞬,單薄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心跳快得仿若擂鼓,僵硬地轉了下頭,僅存的幾分理智辨認出了,那應該是一把飛刀。
以方才的速度和勁道,若是偏了一點,扎的就是他的腦袋了。
後知後覺的恐懼讓他傻在了原地,眼眶一下紅了,眸中氤氳着一層薄薄的霧氣,像某種易碎的寶石,眼珠呆呆往上抬了一下,才看見靠在床邊的人。
一片昏暗中,床頭坐着的人長發凌亂披散着,身上僅着白色的中衣,髮絲似乎因冷汗粘黏在臉頰側,眼上的薄紗滑落了一半,露出濃睫下半隻泛着血紅的眼,英挺俊美的側容如同邪魔,更像某種野獸,眼神中帶着極度的冰冷與狂躁,冷冷看着他。
對於危險的敏銳感知讓鍾宴笙徹底僵住,腦子裏有什麼在瘋狂叫囂警告他快逃,恐懼讓他近乎窒息,好半天,才從嗓子裏擠出顫抖的兩個字:「哥……哥?」
昨夜的雷鳴將好容易略微緩解的頭疾,刺激得更嚴重了。
聽到少年顫抖的聲線,蕭弄在劇痛中喪失了部分的理智回籠了一瞬,冰冷地審視着鍾宴笙的反應,看他單薄的身子打着顫,像攏着羽毛瑟瑟發抖的小雀兒,壓抑着不敢驚叫。
哪怕看不清眉目,也依舊動人不已。
真是漂亮。
他的薄唇微微翹起,分明在笑,卻沒有一點笑意,英俊中透着幾分多情的冷酷,誘哄一般,嗓音低啞:「過來。」
蕭弄篤定這膽小的小雀兒不敢過來,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人,試圖引誘,又恐懼得不敢靠近。
任何人看到他這副仿佛瘋魔的樣子都不敢過來,他們都將他當做下一秒就會失控殺人的瘋子,哪怕是跟隨了他多年的下屬,也只敢遙遙跪在院外。
不過他確實是會殺人的瘋子。
屋內一片死寂,屏風邊的少年僵着沒動。
蕭弄按了按搐痛的太陽穴,輕而易舉地猜測出少年逃亡的路線,並隨時準備將指尖的飛刀擲進他單薄的心口。
漂亮又脆弱的小東西。
蕭弄閉上眼,忍耐着要生生將腦子鑿穿的疼痛,無人能察覺的後背不斷浸出汗水,沾濕雪白的綢衣,在劇痛帶來的混亂中,他忽然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
很輕,每一步都帶着遲疑,但不是逃走,而是慢慢靠了過來。
一股如霧般濕潤馥郁的氣息柔軟地蹭過鼻尖,腦子裏快繃斷的弦倏地一松。
蕭弄閉上的眼又睜開,看着少年抿緊了唇瓣,小步小步地靠近了床邊。
鍾宴笙知道自己在真少爺眼裏很討嫌,但沒想到會有這麼惡劣的驚嚇,他昨日磕傷的腹部還在發着疼,挪到床邊的時候,水紅的唇抿成一線,不太樂意開口。
但靠近了,他眯着眼發現,蕭弄的狀態好像不太好。
心底複雜的愧疚感又忽然壓過了恐懼,鍾宴笙心想,都怪他,要不是因為他,對方就能在侯府里舒舒服服地養病,哪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裏,心裏不平,想嚇嚇他也很正常。
「你是不是,又頭疼了?」
鍾宴笙小心地彎下腰,和那只在昏暗中透着幾分紅的眼睛對視着,試探着開口。
半晌,他見到床上的人略微點了下頭,隨即又偏了下頭,很詫異似的:「不怕我?」
鍾宴笙誠實回答:「怕。」
那還敢過來。
頭疼略微緩解,腦子裏那股暴虐得想殺人的衝動也壓了下去,反倒滿肚子的惡劣又回來了點,蕭弄慢慢換了個姿勢,倚坐在床頭,目光銳利如狼,在他身上轉了一周,嘴角勾了勾:「怎麼不叫我了?」
方才進屋時,不還一直叫着哥哥。
經過方才的驚嚇,鍾宴笙已經不太想要這個便宜哥哥了,聞言不吭聲。
「嗯?」
都是為了侯府,為了侯府。
鍾宴笙在心裏默念幾遍,抿抿唇叫:「……哥哥。」
尾音還有點小哽咽。
「生氣了?」
「沒有。」鍾宴笙小聲否認,漂亮的眼睛依舊是紅的,被淚意洗得亮晶晶的,語氣卻帶着分純澈的天真意味,想了想,認真地叮囑,「哥哥,我膽子不大的,你不要再那樣嚇我了。」
被那樣一雙剔透的眸子望着,在漠北當了十幾年大流氓的定王殿下,平生第一次莫名其妙地生出了股負罪感。
他仿佛被安撫下來的凶獸,周身的煞氣逐漸收斂,注視着鍾宴笙,突然想起了從前在遼東一帶見過的一種鳥。
圓滾滾的,羽毛蓬鬆,膽小又好奇心濃,撲棱着翅膀落在他掌心裏,暖烘烘的一小團,當地人稱它為銀喉山雀,是山野中的精靈。
蕭弄靜默了會兒,舔了下唇角:「那,對不起?」
鍾宴笙很慢地點了下頭,大方地表示了諒解:「沒關係。」
外頭隱隱傳來撲通一聲。
掛在檐上聽着屋裏動靜的暗衛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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