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雪過,風雲初定。
玉京城最寒冷的季節,亦隨着這場大雪落幕。轉過年來,忽爾便是東風乍暖,吹亂滿城風絮。再回首處,又是一年春深。
玉京城的桃花開了又謝,荼蘼亦早零落成泥,倒是皇城根兒下頭的柳樹綠得濃稠,風過時,瀲灩有若清波。
以黃朴為首的朋黨謀逆一案,亦在這大好春光中,或問斬、或流配、或闔族俱滅,無一輕判。
唯有誠王,不僅無罪,反而有功。
原來,他早便與兩衛暗中聯手,不只將歷年來亂黨裏通外國、謀權篡位的證據悉數上繳,還出首告發其成員,憑一己將無數清流顯貴拉下馬,助天子肅清了朝堂。
因此之故,建昭帝大手一揮,便將誠王的封地換去了東北。
那裏乃是大齊朝產糧重地,沃野千里、物產豐饒,比誠王從前的封地可要富庶多了。而大齊朝最為驍勇善戰的黑甲軍,亦駐紮於此。
天下糧倉麼,可不得重兵把守着?
陡然聽聞竟得了這等厚賞,誠王直是感激涕零,當場嚎啕大哭,那眼淚鼻涕糊了整張臉。
聖天子陛下也真真待他親厚,竟親拿了塊御錦帕替他抹淚兒,還拉着他的手說了半天體己話,其行其言,光風霽月,顯是早已去了芥蒂,沒把誠王當初與亂黨暗通款曲之事放在心上。
這賞是重賞,而罰,亦是狠罰。
身為亂黨賊首的黃朴滿門抄斬、誅三族、株連九族,其族人五代以內不得入仕、不許讀書、不能經商,只剩下種地這一條路可走,算是把這一姓給滅了。
是故,黃朴綽號亦從當初的「黃青天」,變成了而今的「黃老賊」。
那京城百姓本就愛取樂兒,便有好事者將這綽號編作兒歌,滿街幼童傳唱,也是一樁奇聞。
除卻這些坊間軼事,玉京城勛貴官員的格局,亦就此發生了改變,而變化最為明顯的,則是城東並城南一帶的官坊。
幾乎是一夜之間,那裏便多出了近兩成的空屋子,卻原來是那獲罪官員闔家進了大獄,房舍無人再住,其情其景,甚是淒涼。
直至開春之後,新官上任,官坊才又恢復了些人氣。
至於文人坊黃朴所住的那間小院兒,則又引出了一椿新鮮事。
原來,那院子被梅氏百貨買下,略作改造,開得一間鋪面兒,喚作「老北方豆汁坊」,專賣豆汁兒、羊肉火燒並醬黃瓜老三樣兒。
若僅止於此,則這也稱不上新鮮事了。
這事兒新鮮就新鮮在,那豆汁坊的匾額下頭還掛了塊牌子,上書「遺臭萬年」四字。
一語雙關,委實妙絕。
京中百姓盡皆知曉,那亂黨攻城當晚,黃老賊因事敗畏罪自戧,卻不想服毒不成、誤飲豆汁,直被熏得厥了過去,可見這豆汁有多臭。
而其人多行不義,於史書上留下罵名,不也是一臭麼?
這兩臭相疊、臭味相投,可不就得遺臭萬年了?
而有此考語,那些仁人志士、肅論學子,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去喝上一口豆汁兒、罵一聲「黃老賊」、叫一嗓子「好痛快」,方顯英雄本色的。
是以,老北方豆汁坊甫一開張,立時食客如雲,天天爆滿。
不過,那豆汁兒的味道委實是一言難盡,待這陣風頭過去,留下來的,才是此味之忠實擁躉,每天不喝上一碗他就渾身不自在,這豆汁坊也算是打響了名號。
「哀家就說麼,這五小子哪,就是個促狹鬼兒,忒促狹了!」
東風嫋嫋、剪水當窗,掠過仁壽宮闊大的殿宇,攜來暮春時節草木溫潤的氣息。
李太后端坐於寶座之上,閒閒絮語,一雙眼睛已然笑得眯了起來,越顯得慈眉善目。
與她對坐的建昭帝聞言,面上亦現出一個笑,道:「母后這話說的是,那小子啊……」
他拉長聲音,搖了搖頭,笑意轉作無奈,似一言難盡。然而,他攏在袖中的手,卻舒展地張了幾張。
舒坦。
甭提多舒坦了。
徐老五辦的這事兒,就是漂亮!
若是滿朝文武能多幾個徐五這樣兒的,建昭帝睡覺都能笑醒嘍。
可惜,這全天下,也只得一個徐玠徐清風。
可惜哇。
建昭帝微垂首,掩去了目中的那一絲憾然。
「那孩子也真箇心大,竟將手頭的事兒就這麼丟開,拉家帶口地跑去了嶺南。」
一旁打橫坐着的周皇后此時語道,提起帕子遮了半面,輕笑着道:
「母后是不知道,這孩子還在摺子裏說什麼『臣老邁、乞骸骨』呢,真真笑煞人也。」
太后娘娘「噗哧」一聲笑起來,道:「啊喲,這孩子才多大?哪裏就老邁了?那滿朝里多少白鬍子白眉毛的,還不得被這話給寒磣死?」
「太后娘娘這麼一說,妾都覺着怪可樂的呢。」坐在皇后下首的淑妃正着剝果子,此時亦溫言細語地搭了個腔。
建昭帝探身過去,從那玉盤裏揀了個剝好的果子拿着,也不吃,只去逗弄旁邊襁褓里小皇子,漫聲道:
「這臭小子憊懶得緊,朕倒有心留他一留,可他非說要去嶺南『結廬守孝』,朕若強留着他,卻是朕的不是了。」
說着話,又「哦——哦——」地逗弄嬰兒。
小皇子張開沒牙的嘴「咯咯」直笑,嫩嫩的小奶音在偏殿中迴蕩,將殿中那一瞬間詭異的安靜亦掩了去。
好一會兒後,李太后方才長嘆一聲,道:「小六兒媳婦也是可憐,好好地人便沒了。」
朱氏死於亂軍之手,東平郡王閉門謝客,膝下諸子凡有官職者盡皆丁憂,徐玠更是遠赴嶺南、歸期未定,這一家子算是就此沉寂了下去,不知何時才能起復。
據說,王妃死後,郡王極是哀慟,如今專意在家抄經,為髮妻祈福,且誓言餘生不再續弦,這輩子就守着幾個兒子過了。
「往後還是慢慢勸一勸吧,總不好當真就這麼孤零零一個人過下去,怪可憐見兒的。」
周皇后輕聲說道,眉目間隱了幾分傷感。
淑妃拿帕子揩着手指上的果皮,垂眸不語。
此乃家國大事,輪不到她一介嬪妾議論,老實呆着才是正理。
「這事兒朕擱在心裏呢,不會忘的。」建昭帝溫聲說道。
如此知情識趣、懂得進退的宗親,值得多賜幾個美人兒,再給他說一門合適的親事。
聖天子心中思忖着,卻聞太后又道:「說來說去,都是那起子天殺的該死,真該多砍他們幾次頭。」
她似是想起宮中舊事來,一時間怒上心頭,恨聲道:「我那許多乖孫孫、乖孫女,那是多少條人命哪?這些人怎麼就下得去手?」
她是真沒想到,這些朋黨竟敢將手伸進皇城,鬧得宮中嬪妃小產頻繁。每思及此,李太后就恨不能把那些人生撕了。
見她動了真氣,臉都青了,建昭帝恐她氣出病來,忙柔聲勸道:「母后莫想這些,都過去了。」
又笑指着一旁的襁褓道:「再者說,這宮裏還能少了您的小孫子、小孫女兒麼?朕可是見天兒給這些小傢伙鬧得腦瓜仁兒疼來着。」
這話引得眾人皆笑,李太后亦面色稍緩,再一想那幾個小皇孫軟呼呼的胖臉蛋兒,她老人家到底歡喜起來。
建昭帝又陪她說些閒話,見時辰不早,方才辭去。
出得門外,卻見青空如洗,淡白的雲絮如絲如縷,直教人心胸為之一寬。
建昭帝四下顧視,入目處,是金闕玉樓、宮柳如煙,著五色衣的宮娥身姿婀娜,徐步往還。
再往遠處瞧,紅牆碧瓦之下,間或現出一兩個麗人,珠環翠繞、鬢影衣香,便只是遠遠看着,已使人微醺。
建昭帝一時來了興致,也沒坐輦,只款步走着,細賞這六宮春不孝,不能親送娘走,娘一路上多保重。」
語畢,各自磕了三個頭。
一剎時,冥冥中仿佛傳來了一聲輕嘆,滿含着歡喜、不舍與心愿得成的圓滿,漸漸融入無垠的虛空。
梅姨娘不禁心頭微酸,眼圈兒亦紅了,張了張口,到底說不出一個字來。
前塵舊事,又有誰有說得清?
「娘莫哭,且去不了多久的。等京里的人一走,兒子就叫人把您接回來。」徐玠誤以為她捨不得走,忙勸她道。
紅藥亦笑道:「就是呢,攏共也就十來日,眨眼就過去了。」
梅姨娘原是有感而發,聽了這話,也自放下了心事。
既然做了人家的便宜娘,那就好生盡好本份,往後多幫襯着這對小夫妻便是。
這麼說來,她可要抓緊時間把育兒書寫出來才是。
前世天天住院,倒也學了一些科學育兒知識,只不知能記得幾成?
梅姨娘微蹙了眉,正想着該用什麼法子刺激自個兒的海馬體,便聽見徐玠在旁喚:「娘、娘,您聽見兒子說話了麼?」
她回過神,凝目看去,卻見屋中只剩下她母子兩個,紅藥不卻知去了何處,不由訝然起來:「咦,紅藥呢?」
「兒把她支走了。」徐玠鬼鬼祟祟地伸頭往四下瞧,語聲亦壓得極低。
梅姨娘被他影響了,下意識也放輕了聲音,問:「你幹嘛把你老婆……媳婦兒支開?」
這話一出,徐玠「噗嗵」就跪了下去,一把拉起她的衣袖:「娘救我!」
「喲,你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兒?」梅姨娘伸手便要拉他。
不想徐玠竟死賴着不肯起,只哭喪着臉道:「娘不答應兒子,兒子就跪死在這裏。」
梅姨娘越發不明所以,只得道:「好,娘應下了,你起來說話。」
徐玠當即轉悲為喜,呲牙一樂:「娘既這麼說,那兒子就放心了。」
梅姨娘隱隱覺出幾分不妙,欲待說話,那廂徐玠已然麻溜兒地站了起來,搶先道:「娘給兒來套話本子唄。」
梅姨娘當即臉一黑。
就知道沒好事兒。
「不是上次才給過你半套麼?這麼快就用光了?」她瞪起倆眼。
徐玠搔了搔頭皮,神情有些忸怩:「這不是那啥……哄老婆嘛,這一哄兩哄地,就把存稿用光了。」
「所以呢,你就來坑你娘了?」梅姨娘一臉地恨鐵不成鋼:拿手指頭一下一下在他腦門兒上鑿:
「我叫你拖更、拖更、拖更,都說過多少回了。你倒好,一鼓腦兒全都拿出去了,現在這臨時刻間兒的,我到哪兒給你變話本子去?」
徐玠「哧溜」一下滑跪在地,聲音裏帶着哭腔:「娘,您可不能見死不救哇,兒這條命就在您手上,您要是斷更,兒這臉可就花了。您瞧瞧兒這俊的沒邊兒的臉蛋兒,娘您怎麼忍心……」
梅姨娘氣笑了,反掌向他身上拍了幾記,咬牙道:「合着
錯都在我這兒,我把你這不肖子,看我不打你個桃花滿地開。」
「您打、您打,您往死里打……」
少年人耍賴的聲音隔簾傳來,旋即便又是一陣拍灰似的「啪、啪」聲,也不知梅姨娘拿了什麼傢伙什教子。
紅藥捂着嘴倚牆聽着壁角,一雙水杏眼彎成了月牙兒。
原來,徐玠拿來的那些話本子,皆是梅姨娘現寫的。
怪不得比從前又是一番滋味。
我家婆母果然最厲害了。
紅藥將衣袖掩了唇,甜甜笑了起來。
春風繾綣,朱窗里輕細的語聲,青牆下淺笑的女子,皆似糅進了這南方溫暖的時節中,一路繁花相送、雲影天光,飛上天際。
正是: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