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時很羨慕素還真。
他們苦難雖多,但至少此刻,是有人陪着的。
素還真給了他一絲希望,他只能期盼那絲希望不要消失,或者錯亂。
那段時間剛好屈世途回了琉璃仙境,且暫時沒有出去的打算,史艷文驚訝之餘大概也察覺到了他們似要有大動作了,這裏局勢越加緊張了些。比如他原先聽說這裏有幾個童子,但來了這裏一旬之久,卻連個影子也沒看到,不知道藏去了哪裏,也是那一日才接了回來。
情理之中。
只是他這兩年行為習慣多有放縱,那幾日有人隨時叫他,也不能成天想看書就看書,想睡船就睡船了。屈管家總是神出鬼沒,史艷文無論走到哪裏,只要稍微待久一點,甚至拿了一本武學在修煉途中,這人也會突然冒出頭,催促他休息、賞臉喝茶等。
好像隨時看着他似得。
書樓他已經看了大半,有些略過,有些多掃兩眼,除了一些感興趣的人物和地方,他已經有意降下速度,也慢慢平復着自己的心態。
只是方得到那消息時,那平靜的心湖乍然掀起了擾人波瀾,如同樹葉飄落,動靜微小,也不很突兀,或許是覺得素還真是能幫到他的人,還算有一點交情,史艷文有了那麼一瞬間的,心緒不寧。
那一天琉璃仙境的莫名起了一陣大霧,玉波池中的蓮花無風自動,晃的厲害。屈世途一時大驚,還在池畔急的跳腳,史艷文不知其故,也不好搭言,仍舊回了書樓,待到仙境結界晃動才又出門一看,卻發現屈大管家正氣定神閒的悠閒待客,與方才大相徑庭。
史艷文站在書樓前的柱子後邊遠遠望着,模模糊糊聽見了些,三王強權、風谷來客、閻王等,皆是他昨日聽屈大管家嘆息過的,可屈管家此刻卻表現的很是驚訝,讓他看着有點想笑。
明明前一刻還擔心不已,後一刻卻好似久藏深山什麼都沒察覺一樣,若非史艷文先前見過他着急模樣,恐怕也會被他騙過。
不過需要這樣應對的人,史艷文目光在那團紅光之上停頓片刻,而後斂眉,那是閻王的副腦,據屈管家所言,也是被素還真策反大軍中的一員。
那樣遮掩,看來是些還在計劃中更需謹慎的事。
而後又來了一人,明黃的衣裳,拖着一台沉重的船琴,日光一曬,看起來就有些閃眼睛,史艷文第一眼就辨認出了那個人,氣喘吁吁地喊了一聲「累死我了」,還將那團紅光稱之為「螢火蟲」,老實說史艷文也覺得那確實挺像的。
屈世途故作驚訝地與他周旋,卻被他帶回了消息嚇了一跳,絕無虛假。
——素還真在怪販妖市那個鬼地方,被人抓起來了。
——不過你放心啦,素還真說過他會回來,我相信他,就一定會回來。
史艷文微微晃神,一眨眼卻又放下心來。
齊天變說的這樣自信,應該不會出什麼事才對,若真出了什麼事,這世上要救清香白蓮的人,排上百米長隊只怕也輪不上他這個外人。
與他有關,也與他無關。
他轉過身,不再去看他們,這個世界的大事,他還是少參與為好,想必也沒有人會願意讓他牽扯進去……
「哇,那不是和素還真在一起的美人嗎?居然這麼快就被領回家了,素還真動作還真快啊!不過為什麼我一點都沒有察覺?」
……史艷文忘了,這世上總有些人,是不走尋常路的。
多少有點尷尬,史艷文回首轉身,笑吟吟地看向齊天變,「在下史艷文,有禮了。」
齊天變看看左邊的卜相機關,又看看遠處的「白衣美人」,再看看右邊浮在空中看好戲的神思,臉色通紅。
「山下戲台上不都是這麼演的嗎,長發及膝的白衣美人,獨坐小船,偶遇風度翩翩的風流公子,才子佳人一見鍾情,共成一段佳話……誰讓你要穿白衣留長髮的。」
「……」史艷文神色不變,「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至於白衣,喜好自警罷了。」
屈世途深吸口氣,對這齊天變的處世之道有了新的認識,「戲文里的東西,信得三分便可,況且史艷文的身材一看就是男子,你怎會認錯?」
「美人不分男女,你覺得苦境美男還少嗎?」
無可反駁,屈世途被他噎了一下,「……可素還真也是男的。」
齊天變張張嘴,沒說出話來,倒是神思幽幽道,「其實,是男是女,也不是那麼重要。」
三人齊刷刷地看向他,齊天變嘖嘖兩聲,「苦境這種事不多,大家認不認可我是不知道啦,但森獄原來很流行嗎?」
「若兩情相悅,森獄人自是不會介意性別異同。」
屈世途點點頭,「苦境也非囿於俗見之地,不過也是寥寥可數,自然稍感驚奇。」
史艷文:「……」話題似乎有點偏了。
神思繞着史艷文轉了一圈,「只是不知閣下從哪裏來,身上的氣息,似乎與苦境中人不同。」
史艷文微愣,「你看的出來?」
「感覺。」
「什麼感覺?」齊天變往史艷文那邊走去,「怎麼我就感覺不到?」
屈世途嘴角一抽,連忙伸手將人拉了回來,對神色微霽的史艷文道,「招呼不周,招呼不周,你剛出書樓,可是要去休息了?」
「是啊,」史艷文垂下眼睛,輕聲道,「艷文要去休息了,方才多有叨擾,抱歉。」
「哪裏,都是齊天變佔了你的時間,說抱歉的是我們才對。」
齊天變瞪着眼睛,正想說話,神思卻飛到他眼前遊動,「既然如此,我們便不打擾閣下時間了。」
史艷文默嘆,往房間走去。
其實,他原想回書樓的。
待人走後,齊天變才問,「為何支走他?」
屈世途看他一眼,「留人做客,怎好用俗事多加煩擾?」
齊天變不很明白,反倒是神思嘆了一聲道,「此中真意,妙不可言啊。」
屈世途:「……」
……
次日起身,天臨黑月,寒熱交迫。
史艷文想起了九界魔世中的雙月,只是那裏的環境卻比這裏好上太多,至少在其中生活之人,不會有瀕臨絕望之危。
苦境苦境,其名彰之,苦難之境。
琉璃仙境還算影響不大,但聽神思所言,仙境之外已不知喪去多少生命,突生多少災難,亦是閻王作祟。
閻王,也真是名副其實啊。
事已至此,屈世途也不可能再將幾個孩子放在外邊,囑咐了眾人幾句便下山接人去,留下史艷文和他們獨處,走時似乎還頗不放心。
卻是多慮,史艷文鎮日待在書樓,齊天變也不主動與他接觸,至於神思,雖然對他有些興趣,但也是對閻王苦惱更多,自然也顧不上他。
互不打擾,很好。
直到幾個孩子上山,史艷文身為外來客,總該和他們見見面。只是沒想到,他們還沒見到史艷文,就先見到此地歷劫歸來的主人,素還真。
史艷文其實不大喜歡站在書樓前面,那裏空間太小,局限一地,廊間石柱擋住了日光,讓他整個人都被淹沒在了黑暗裏,尋不到蹤跡。
站在那裏往任何地方看,都有距離。
他那時就站在那裏,看到兩個小孩十分親昵地抱住了素還真,很溫馨,是他插不進的美好畫面,很讓人嚮往,不過他也對那個跟他一樣躲得老遠又虎視眈眈盯着素還真,眼神看起來就像要吃了他而故作深沉的土精靈很感興趣。
那是一家人,即便亂世,也能讓人倍感心動的家人,真好……
史艷文驀然昨夜的噩夢,還是那片迷霧,卻沒再墜入懸崖,他本該高興,可習慣了流落黑暗,突然來的平坦之路,反而讓他有些懼怕。
屈世途熱淚盈眶地讓他們進了房內,五蓮台霎時空空蕩蕩只剩深情餘溫,史艷文暗嘆口氣,轉身重回書樓。
說到底,他本來就是個外人,打不打招呼,都是一樣。
可是書樓里又太寂靜,史艷文腦中不斷閃現方才幾人聚在一起的笑容,手中再好看的書也有些乏味落寞,還不如去船上小憩。
現下已是傍晚,他回房換了初時的白衣,來到池畔。
池中蓮花像鋪陳了銀光,閃爍發亮,史艷文還是坐在船尾,池底游魚機靈可愛,聚在一起嗅着他伸進水裏的手指,一點都不怕人,他輕輕撥動水面,魚兒被人為的波折推拒開來,生了悶氣一樣遠遊而去,藏進了蓮葉地下,擺尾不見。
史艷文手指微頓,輕笑着搖搖頭,俯身趴在上面,閉目養神。
忽而船身微動,史艷文也不睜眼,嘴角不自覺地扯出一絲微笑,來人不止一個,腳步聲壓得很低,但史艷文聽得出來,那絕不是成年人的腳步聲。
腳步聲在他身邊停下,有人用手去碰他垂在船舷的手,史艷文仍舊不動聲色,那動作十分小心謹慎,讓他有些好奇接下來他們會做些什麼。
半晌,史艷文聽到一個聲音,年少,盛氣凌人,「這人竟然睡在船里,腦子不好。」
這個應該是那個愛吃聰明人腦子的土精靈——泥玀禾?
「噓,你小點聲!」
這個小鬼頭倒是認識,聲音機靈,又好動,方才便聽屈世途讓他莫調皮了,那剩下那個就是小狐無疑。
「小鬼頭,我們要不要把他叫醒?」
「叫醒幹嗎?」小鬼頭輕聲道,「他可是習武之人誒,難道你還怕他沾染風寒不成?」
小狐為難的嗯了一聲,「可是師尊看到了會擔心吧。」
泥玀禾好奇,「素還真為什麼要擔心他?」
小鬼頭接過話頭,「因為他們是朋友。」
「什麼樣的朋友?」
「……才子佳人一樣的朋友?」齊天變是這樣說的。
「哎喲你不懂就別亂說啦,」小狐壓低了聲音,「屈伯伯好像說過,他和師尊關係匪淺,又不是知己一類,是比朋友還要複雜的關係。」
「那是什麼關係?」泥玀禾又問。
「嗯……小鬼頭你覺得呢?」
「對手?」
「沒聽說過啊。」
「儲備糧?」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啊!」
小鬼頭和泥玀禾憤怒了,「不然你說?」
「呃,」小狐犯了難,「討債的?」
「……」這樣大的聲音,哪怕是個醉漢也該醒了,史艷文無奈睜開一絲細縫,覷着身側三人。
他們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史艷文身上了,圍成一圈,用自以為小的聲音爭論的十分認真,認真到史艷文都有些不忍打擾,這樣熱鬧的爭吵聲,倒是跟在村子裏的感覺很像。只是村子裏的孩子會拉着他求證對錯,這幾個,怕是不用。
有人自會幫忙。
比如,那位帶着淡淡蓮香無聲無息站在池邊仙境主人。
「這么小的船,哪裏經得起你們打鬧?」素還真嘆了口氣,聲音里有着清淺的無奈,「還不快上來,別打擾客人休息。」
幾人一驚,小鬼頭和小狐心虛地對視一眼,貓腰上了岸,泥玀禾倒是很大方,「反正他又不醒。」
小狐動了動耳朵,「聽師尊的。」
小鬼頭道,「哦,剛好我肚子也餓慘了,去看看屈伯伯煮了什麼好定西,那客人……」
「不用叫他,」素還真道,「去吧,我與客人還有話要說,晚間早些休息,若不然,我就叫好友監督你們抄經。」
「啊?」幾個孩子哀嚎一聲,「師尊,我們才剛回來誒!」
「不想抄經,便早些休息,日後不准隨便打擾客人,明白了?」
「好……」很不情願卻又帶着慶幸的聲音。
史艷文默默坐起身來,對素還真點頭致謝,眼角不經意間瞥向了遠去的孩子。
小小的影子被夕陽無限拉長,變得異常高大,變得,有些熟悉,讓人心頭猛跳……
方才還溫熱的手腳瞬間冰涼,史艷文恍恍惚惚的沒反應過來,連自己手指開始抽搐也沒發覺。
直到有人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些微的溫度在冰冷的手腕上滾燙的要將人灼傷,也將逐漸離散的神智猛然喚回——
「史艷文。」
素還真的聲音似能驚魂攝魄,輕柔如風,震動如雷,讓史艷文怔在了當場,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又讓你看見艷文失態的樣子,實在失禮。」
「何出此言?我看你神色不對,似是控制不了自己,」素還真慢悠悠地坐下,「況且,更失禮的事情,我們不也做了。」
史艷文眉間微松,失笑道,「白蓮先生這句話,也太讓人誤會了。」
「誒,艷文不也說過這話?」
「屈管家告訴你的?明明是先生那時裝瘋賣傻——」
倏然頓住,史艷文接不下去了,他們初見時彼此都有些驚異過度,做的事也沒太過細思,現在想起來,實在有失體統。
史艷文笑的有些勉強,指尖仍舊有些僵硬,冰冷的身體正慢慢回溫,除了臉色有點蒼白之外,還算正常。素還真伸手替他揉了揉手筋,不動聲色地試着脈搏,「方才因何生變?」
「沒什麼,」史艷文若有所思,「出神而已。」
「不好說?」
「說不出。」
讓人無法深入的答案。
素還真收回手,沉吟道,「你功體純陽,卻時常在陷入陰冷,不似受了內傷,也不像中了毒蠱之物,或許與陣法封印有關。不過素某也只是猜測而已,暫時也看不出有何危害,你自己可有察覺哪裏不適?」
不適?
若說不適,哪裏都是不適,可具體的卻是說不上來,或者可以這樣說,那危害至今還未顯出。
也罷,素還真這一來一去盞茶時間不到,方出大劫,才歇口氣就又要離開,他實不該用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去麻煩他。那件事,還是等他有空閒再說吧。
「我很好,」史艷文定了定心神,道,「艷文已然習慣,並沒有哪裏受害,倒是白蓮先生,眉目間存有一絲憂慮傷懷,比我這閒人要麻煩的多。」
「友人故去,罪惡纏境,怎能不憂慮傷懷?」
「這樣也好。」
「嗯?」
「隱忍在心,傷神。」
「哈,」素還真笑了一下,「聽起來,素某竟是被安慰了。」
「只是安慰一個情緒低落的人,很奇怪嗎?」
素還真一時不知如何回他,這的確不奇怪,只是……」
史艷文意味深長地看着他,「其實艷文理解,若是哪天黑白郎君很溫柔地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不要傷懷,艷文大概也會有怪異的感覺。」
倒不用說那麼直接,不過,黑白郎君,溫柔,安慰……
兩人的表情頓時都有些相同微妙的怪異感,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竟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史艷文微微側頭,看着那雙眼睛,比之方才,憂色略減,「看來這個世界的黑白郎君也是讓人難以言喻的。」
素還真心情確實好了許多,拂塵甩過袖間,朝史艷文伸出手,道,「走吧,翠環山雖然風景秀麗,但常在山上難免鬱卒,我帶你下山走走。」
「下山走走?」史艷文看着他的手,遲遲沒有動作,猶豫着看他,「你是說,現在?」
「在下情真意切,不過這短短一段路程,艷文難道不願相陪?」
「非也,只是,你應該還有要事……」
「雖有要事,但也不急於這一時片刻的,」素還真握住他的手臂,「只是下山走走而已,艷文權當送我一程,如何?」
那力道說大不大,與那日書樓里將他牽出那片陰暗一樣的堅定,史艷文沉默片刻,藍色的眼波再次散開,映着晚霞的瞳眸暈起亮色,「那就,多謝了。」
「賓主之道,何以言謝。」